上元节正是第二日,早早的吉雅将自己收整齐备,等着人来唤她。
这一等就是一整天,直到临近傍晚才有人来请她出门。
披着他送的玄色大氅走下楼梯,在这里边,白纱一层一层的裹在腰上被外边的缎带遮覆,吉雅知道自己必须办到,这算是自己投诚的投名状,不办好这次的事情他们怕是会想出更狠毒的方式来给她警告。
父亲本就年迈,现在哪里经得起他们反复磋磨,只求他无恙便好,剩下的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随人走到宫门口,只见一辆朱红马车正等在前边,吉雅快步上前。未料到,他掀起帘子朝她看过来,脸上的笑意还没褪去,一双鹰目柔和的带着情意朝她射过来,吉雅硬是顿在原地愣愣瞧他移不开眼。
他正刻意模仿两人初见的那次,当时他在马车里带着些病容,脸上却一丝一毫不愿落了下风,努力显出些压人的气势。如今他早就有了权势,却不再用威压迫她,眉目柔和的不像话正引诱她上前。
“陛下。”
他嗯了声伸出手来,吉雅滞了一瞬将手搭在他掌心,霎时被他用力拽进车里。
敲了两下车板,外面车轮声响起,晃得她又撞在他身上。
鼻子被撞的有些微红,他的手已经随之过来抬起她的脑袋看她情况。
“撞疼了?”
吉雅抿着嘴不适应两人如今的亲密,他却好似早就已经经历千遍万遍,长指轻轻点在她鼻子上按揉。
“好些没有?”
她不想应却不能叫他看出自己的心思,头埋在他怀中嗅着他衣袖上的焚香气闷闷的应了一声,头上他落下掌心在头顶来回轻抚,叹了声。
“不是你想出来玩的?怎么出来还是不高兴?”
吉雅否认他却轻捋她的长发,“你什么样我还不知道?若是真的高兴怎么会闷闷的,每每心情不好就要做个鹌鹑,将自己封闭在一处不肯吭声。”
确实如此,吉雅没料到他真的相当了解自己,从交叠的衣袖中钻出来扑在他怀里。
“这两日练舞进了瓶颈阶段,怎么也习不好一段溪舞,比之同伴落后很多。”
他不甚在意将人托起来侧坐于膝头,“世上舞蹈千万种,便是南北方都有差异区别,地方之间更是各有特色,每一种都研习精妙的话,这一辈子时间怕是都不够你完事的。”
吉雅缩在他怀中闷哼了声,逗得天子又颤颤不停的涌出笑意来,他将手钻到袍下拢着她的腰倚在怀中,吓了吉雅一跳,以为他察觉了什么。
好在握在腰上的手只停在腰间不再动作,吉雅怕他有所察觉腰上粗了一圈,慌张起了话头转移注意。
“陛下不是说会日日相见,怎么前些天不见召我?”话中带着些小女子的娇嗔,听得皇帝心头钻入了一股暖流似的热乎乎的。
“不是不见你,实在有些事不能得见。”
本打算选前朝新上任的工部侍郎给王家结亲,岂料圣旨还没拟下太后已然知晓,连夜将他唤去慈宁殿问话。这次也是娘俩终于将事说开,太后一心要选王家姑娘王梓熙进宫,说什么都要她为后宫之主,说了许多娘家有所依仗稳定朝局的话。
但他一向不为时局委屈自己,便是最难的时候也从没想过通过结亲巩固地位,到了现在自然更不可能拗着性子去选王梓熙。
太后好言相劝劝不动皇帝,实在逼急了不得不拿吉雅搁在两人之间,她知道吉雅入宫肯定深得圣宠,便是做个后妃也威胁不到她的地位,实在没有必要与所有朝臣为敌非要将人封后。
况且这边塞地方来的姑娘根本没有能耐堪当大任,便是给了她权柄她一个异族又要如何,岂不是将危险置于枕边不得安睡。
话说的尽了,皇帝却仍固执己见,太后见这样动摇不了他只得威胁,吉雅进宫一天便要召见到太后眼前,不敢真的动手惩治她还不能磋磨她吗?一来二去的将人吓怕了,说不定就是她自己也不敢在这宫中混迹。
这样说祈令夷如何还敢将人带来,一连数日只在心头想着,每每想到心焦只能安慰自己待到布局已定再行安排,如此半月未见想人想得自己也要消减不少。
但观她面色好似并没有清减,腰间比上次相见还圆了一圈,真是个没心肺的,长久不见他好似也无所谓。
祈令夷越想越气,将人揽在怀里在坠着宝珠的耳朵上狠咬一下,惹得佳人轻呼。
“陛下!”
他松开那块软肉,声音凉飕飕的钻进她怀里。
“下车之后不可再叫陛下,上元节人多容易引出混乱。”
吉雅想了一下却发现自己从来不曾唤过他其他名号,从来都是殿下陛下的叫着,好似从未想过能有其他称呼。
“那叫什么……”
脱口而出半句,看他带笑不笑的表情便是没有好事,无奈对面已经出了口。
“便唤我夫君吧!”
“……”
见她不答甚至略有回避,皇帝知道自己逼得紧,可往日的肖想已经太久,到现在只满足一个口头上的愿望也只能堪堪止渴,她的步伐太慢,自己实在已经等不及便只能迫她再快些。
行至常乐坊街市门前,再往前便是街贩们摆花灯的摊位,马车是过不去的,于是只得请了两人下来。
他先行下了车将人接下来,吉雅瞧着眼前一溜的花灯刚下车便分不开眼。
水面河道上还飘着点点河灯和水上倒影相映成趣,街边从上到下的街坊挨家挨户挂了花灯,更有商贩摆在临街的铺子上,提灯无数挂在枝上高高举着。
天上的明月此刻倒完全敌不上人间亮堂,行人来往间,每人手里都提着三五盏灯,步履间满是欢声笑语,甚至有人制了一座巨大的莲花观音灯被众人抬着穿街过市,到了眼前还能听到乐舞在花灯周围飘散,人群更是自发的随着乐声跟在灯盏后边漫步,真真是一副祥乐景象。
吉雅心中虽然早对他有所估计,却想不到在他治下的洛梁有此等欢腾盛世,便是自己父亲在漠北的宽容治下,人群也不曾有过如此祥和。
她眼瞧着经过的莲花灯照在面上的温润红光,情不自禁伸出手钻到他袖中与他交握在一起,他瞧了眼过来也明白她心中所想,不置一词的仰面看这观音灯映出的暗黄暖光打在脸上。
谦谦君子巍然屹立于眼前,此刻的她正站在他的国土欣赏他的盛世豪情,内心好似有一方逐渐崩解,叫她头脑晕沉好似再站不住,必须依靠于他才能得方寸喘息。
这样想也这样做了,攀着他的肩靠在他臂膀上垂着头,像是常日的小夫妻一样交颈相依。
“站不住了?”
他的声音盖过眼前热闹的乐鼓,在胸膛中震颤不止,吉雅摇摇脑袋随他转身依偎在他怀中,眼还无法从前边热闹的花灯队伍身上移开。
“总觉得我对你知道的太少了。”
祈令夷将人环在怀中,脸上映着的光彩好似显出一场幻梦,怀中人仰头望他,脸上少见的露出痴迷,他很是受用,低下头来蹭她的侧脸。
“我们的时间还很长,你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来了解我。”
说着,将人勾起下巴抬在眼前,“现在有没有开心点?”
吉雅忍俊不禁总算露出笑颜,他望着也心内软和,两人相互依偎着往街边的摊铺而去。
买了一盏鲤鱼灯,他非说这盏灯像她,可吉雅左看右看分不出哪里相像,被他拉着手走到河水穿过的石桥上。
两边相依相偎皆是夫妻或是青葱男女,吉雅两人相视一笑也挤在桥边看水中浮灯从桥下经过。
“想不想许个愿?”他问。
他想问的其实不只是想不想一起放河灯,而是,想不想同我放河灯。民间传说一起放过河灯的男女终会白头偕老,他自是会和她白头偕老,但如果有上天祝福岂不是更好?
更重要的是问她,借着机会问她那个问题的答案,从再见起就一直期盼的那个答案,他一直很想知道,在她的心里,到底愿不愿意与他白首相携?
母亲早亡,在他的印象里几乎没有什么女子出现在生命里,他遇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触及他真心的姑娘就是吉雅。
他是个很不擅长与人打交道的人,所有人也不过是通过利益与他绑在一起。
小时候那些孤立无援的生活造成他的性子孤高自傲的很,比起吉雅他其实十分怯懦,只敢接受来自外面的好意,绝不会将自己的真心送出去一分一毫,如此也就只能满心满眼的装下她一人。
三年前的事不得以而为之,三年后他成长了许多,也变得更能叫她依靠。他急不可耐的想她承认,想她答应,甚至在毫无把握的情形下将自己真心露出,因为他实在等不得了,他很需要她的回应。
吉雅闻言朝他点点头,只见从来冷面冰相的郎君,此刻面上挂着的表情从未有过的柔软,见她瞧过来绽出一个温柔的笑摸了摸她的头发。
“我们去买,到河边放灯。”
吉雅心神皆被他摄着,这一点头间后边的男女挤过来,直将她挤得往前踉跄两步。
虽然马上被人护在怀中,观他神色还是有些生气,吉雅安慰道:“上元佳节都是出来赶热闹的,你也不要被这点小事惹得烦心,今日开心最重要!”
正说着,背后那位撞了她的公子也弯下腰来朝她道歉。
“未看清脚下这才撞到了姑娘,实在抱歉!”
她回头表示无妨,然而身前的人却不这么想,还拧着眉死瞪着人家。
吉雅知他性子,挤在他手心划弄,好不容易将人注意引在自己身上。
“只是小事不要在意了!你还要不要跟我去放河灯啊!”
如此才将他瞪人的视线拉回来,只听他贴在耳边小声道:“若是在宫里,我一定要打他二十大板。”
吉雅听了忍不住笑意弯了眉眼,一张笑脸春意盈盈叫人全然忘了身处何地,满心满眼只能看到她,只能听到她。
“姑娘,两位看上去器宇不凡,莫非是宫里来人?”
身后突然传来女子声音,吉雅转过头去,只见这两人其中的女子正好奇的盯着她身上大氅,好似发觉她穿着不同于常。
吉雅忙道:“不是什么值钱的料子,是灰鼠皮制的。”
闻言,祈令夷一挑眉眼色淡淡巡过她面上,她知道这件袍子珍贵无比,此刻见他无言质问脸上也羞臊的一红。
“不是什么珍贵的皮料,她只穿了却没说喜欢,日后还要换的。”
他在头顶淡淡撂下话来,吉雅拧着眉不可置信的看他,他却朝她挑眉硬要逼她承认。
“也不是不喜欢……我很喜欢。”
闻此言,他才终于将人身上的袍子拂了拂,“别勉强!按着你的心意说才好。”
“……”
如此记仇!吉雅咬着牙恨不得当场在他风流蕴籍的脸上咬上一口。
好在身后两人在灯下并看不清也相信了一半,那男子又朝着两人躬身作揖问道。
“两位观面相不像是我等常人,不知可否透露一二叫我等清楚是不是遇到了贵人。”
说实话自然是不能的,祈令夷没等她想出什么理由来直接推拒。
“不能。”
此言一出,三人俱是愣在当场,吉雅皱着眉拽了他一下,他却好似不懂只垂着眉将目光定在她脸上,一点没给对方眼色。
她与他相扯半晌也不见他改口,只得讪笑,“我们并不是什么贵人,只不过是寻常人家,担不上两位谬赞。”
她说的谦虚,对面两个却好似不肯相信,对视一眼,那公子拿出一盏莲花提灯来递给吉雅。
“相逢便是缘分,在此偶遇两位实乃我等荣幸,况且刚刚撞了姑娘实在抱歉,这灯便送给姑娘了。”
这番吉雅怎么能接,推辞两句,眼看推不过去转头望向祈令夷,谁知他这人更不留情,开口便是:“我们有钱,自己能买。”
如此吉雅可还能说什么,瞪着眼睛的拧着眉恨不得锤在他胸口,今日这人怎么这样嘴上不饶人?
“姑娘,我看两位也是鹣鲽情深,请不要误会,我与郎君亦是夫妻,见两位投缘才欲送花灯,还请二位不要嫌弃。”
说话的正是勾在那公子胳膊上的女娘,吉雅知道到了这个份上不收也得收下,于是上前接下提灯。
“那便多谢二位了。”
说着还回赠了手里的鲤鱼灯给他们,她与对面姑娘看到彼此手里的灯,皆忍不住相视一笑,面带些女子间的柔肠相知含笑离去。
人走了,她还舍不得回头,祈令夷从后边抬住她的下巴叫她仰面看自己,只见那眉目里映着自己面庞时装着的星河璀璨动人,刚刚被忽略的醋意很快消减殆尽。
“怎么了?”
他无法说出自己心里隐藏的那点小心思,甚至说出来都觉得不值当,不过是不想她看任何人,不想任何人能分享她的笑颜,想把她时刻困在自己怀里只能瞧见自己,所有情态也只能展现给自己。
但是这些阴私的念头想想都觉得对不住她,更不要提光明正大在她面前说出来。吉雅本就是草原上的飞雀,自由自在惯了,他已经将飞雀囚在名为皇宫的四方笼里,怎么还能苛责她不许对其他人展现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