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纸糊的窗子看向外面,那里还一片漆黑,又是片刻,那轻微的声音再次传来。
声音微弱,顾宴初转向叶芝,想了想,还是将她叫起身,“屋外有人寻来,你先穿好衣裳。”
叶芝原本还是睡眼惺忪,听到他的话,双目瞬间清明,她点头,示意让顾宴初等一会儿她。
收拾好自己,叶芝站在门后,看着男子将门拉开一条缝。
顾宴初拉开房门,看见眼前的东西时目光一缩,等草皮往两边剥开,露出了那人的面容,他才缓了心神。
饶是他不信鬼神,深夜开门见到一块立起来的草皮,心里也提了起来。
“先进来。”有些话不方便在这儿说,顾宴初往旁边侧身,留出一人的位置。
进了屋,李岸将草皮脱下,叶芝借着月光看他面容,竟然是白日里同李山一起救下她的那人。
屋门重新阖上,李岸看见了门后的叶芝,他移开视线,转向了顾宴初,接着二话不说,对准顾宴初就跪了下去。
“大人,草民李岸,乃红漫村里正三子,这次深夜探访,叨扰了您,还请恕罪!”
顾宴初让他起身,“有事起来在说。”
李岸却摇了摇头,“草民死罪,不奢求大人和皇上能饶恕则个,只求能将消息传回京中,换红漫村的村民一个生机。”
听到这里,顾宴初知道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重要,也不让李岸起身了,神色凝重:“把你知道的先说出来,至于能不能换红漫村村民的性命,还要看陛下的意思。”
李岸点头,知道顾宴初没有那么大的权利,他要的就是能将消息传回京城,至于接下来如何,也只能听皇上的意思了。
“红漫村在北地,除了秋季时枫叶红的特别好看,其余也只是一个寻常的村子,可忽然有一天,村子里来了几位客人,村民们好客,将村里稀罕物拿出来招待,还带着他们参观了我们的村子,那伙人也很热情,临走时,还留下来一包裹东西,嘱咐我们,等他们离开在打开。”
“后来那伙人离去,我父亲便打开了包裹,里面竟然装着整整一大块的金子,天降横财,大家伙都不知所措,就这样惴惴不安了几日,村口忽然就被人给围了。”
“称有人举报我们村子的人私下开采金矿,不上报朝廷,要将我们村子里的人给拉去斩首。”
顾宴初听出了端倪,“你说来的人是朝廷的?”
李岸点头,“来的是军队。当时我父亲如何解释,那伙人都不听,后来是那首领让人进村翻找,最后找到了那一包裹的金子。”
“那首领长什么样,你可还记得?”顾宴初问。
“当时他带着缨帽,又是在夜里,看的并不清楚,”李岸说完这句,眼中冒出悲色:
“当时军队团团包围我们村子,为首的将领只说了两句,要么听他们的命令,要么就地斩首,三妹念过书,知道些浅薄的律法,可她当时不在村子,我们这些人又不清楚这些,只以为真的会被斩杀,便稀里糊涂做起了糊涂事。”
李岸眼中渗出泪,他低头,胡乱抹了把脸,掏出了怀中的东西递给顾宴初。“这是他们让我们私下打造的兵器。”
顾宴初眼皮一跳,叶芝也睁大了双眼。
私下锻造兵器......
“那祥瑞之说......”顾宴初接过刃头,皱眉问他。
“这是草民自己想的主意,不关村子里人的事,草民认罪!”
祥瑞是假的,就是为了吸引京中来人,好将他们这边的消息传递回去。
“你们这边红叶不落,冬季如春,就是因为私下铸铁?”
“是,”李岸应道:“他们将铸铁处挖在地下,村里的青壮年每日都要下去打铁,谁若不去,把守的官兵便不会给他家粮食。”
“那你们是不是将熔铁的废水,排在了乌田河中?”一直没有说话的叶芝出声问道。
李岸抬头,诧异看她,倒也没有否认:“是。”
难怪,叶芝点头。
“昨日在你们家的老何是?”顾宴初接着又问。
提起这人,李岸的面色立马紧绷,就是隔着面皮,也能看见他上下牙齿间紧咬的痕迹。
“就是他,当年我们好心招待他们,谁想却给自身惹来大祸,而他却披着跑商的人皮,隔段时间就会将父亲屋下的马驹拉出去贩卖。”
想到昨日在村长屋外分外焦躁的乌骓,顾宴初立马明白了。
贩卖马匹,私下铸铁,造出祥瑞欺瞒陛下,无论是哪一条,都不是能轻易善了的。
看着这个跪倒在面前的年轻汉子,顾宴初沉思,这种诛九族的大罪,若能证实被胁迫,又往外传递了有用的消息,罪名可以减轻至只诛自身,而不用坐连。
若想帮他们全然脱身,除非是......
“你们接触何伯,可问出他背后之人是谁?”
无论是军队让人铸铁,还是老何贩卖马匹,显然背后都是听命于人的,若是能提供背后之人线索,才是真正的戴罪立功了。
“他......”李岸拧眉沉思,不放过一丝细节,半响,他眼睛一亮,“上次他过来村子,我大妹将他给灌醉,无意中听到他提起过董侍卿!”
董侍卿......
朝中姓董的大人不止一个,可算的上寺卿的也只一人,而这人,恰巧,顾宴初认得。
掌朝中典仪、外朝和大梁之间的酬应,官职上来说,是正四品,要比顾宴初还高一个品级。
“大人,时间不等人,”李岸看了看窗外,语速明显快了些:“红漫村靠着山林,从这边继续往北,会碰到一条料峭黄泥路,那道窄又陡,不小心的话就会掉下山崖。”
“小马驹日益见长,老何等不及了,最近必会将它们运走,可您在这里,他为了保险,定会让官兵假扮山匪对您下手,到时您从黄泥路左边第二棵树那掉下去,那里被我们兄弟掏空,山崖下三米处,有一处能藏身的洞穴,沿着洞穴走,出了山林,您几位便安全了。”
“那你们怎么办?”顾宴初问。
“最近上面督促的更紧了,想来是急需兵器产出,我们暂时不会有事,只要您能将消息传出去,他们也许才能有活命的机会。”
北地之北,便是外域,将兵器马匹养在这,无疑是运往他国,这绝对不是大梁能够忍受的,知道事情的重要性,顾宴初只能应下。
“我带来的二十几名侍卫功夫不弱,其中那位老者医术极高,领头的侍卫长更是才思,这两日我想办法将他们留下,只我和芝儿落崖,他们不知情况,可以在这里帮衬你们,等到了时候,在和他们里应外合。”
李岸将他的话牢牢记在心里。
顾宴初看着面前这个年轻汉子,“人只要不死,一切都有希望,你莫轻言放弃了。”
这话,便是看出李岸已经心存死志。
李岸一愣,垂首抿了抿唇,片刻直起身,用力点头。
.
几日后,红漫村得到一个消息,新来的钦差大人和他妹妹运气不好,在村里散步时,被附近的山匪给绑了,最后二人不小心双双落崖,尸骨无存。
而这时,离红漫村一片山林之隔的渔民村的居民,却在村中又见到两个生面孔。
他们这个地方,不经常遇到生人,百姓们都好奇的盯着二人,直听到他们原来是私奔到这里,才散了好奇心。
前不久,他们这里也是刚来了一对小夫妻,看样子,也是私奔来的。
也是奇怪,他们这里天寒地冻,这些看起来就细皮嫩肉的公子小姐,怎么都想往这边来。
见到渔民村里正,说明了自身来意,里正也没为难他们,直接指了指村边上,“那家原本就一个老母,老母年迈走了,你们小两口不嫌弃就去那住着。”
就这样,叶芝和顾宴初这对假扮的夫妻,就在渔民村暂时住下了。
虽然住下,可他们还是能看见四散的官兵,有时还能见那些官兵直接去找里正,询问最近是否见到面生的兄妹,里正怕麻烦,想都没想全是摇头不知。
渔民村靠打渔为生,每家每户的男人白日都在码头做活,响午来不及回家,都是女人们将饭送到码头给自家人。
顾宴初闲了几日,四处看了看,知道这里花不了银票,为了不引人注意,他给自己和叶芝各买了几身当地衣裳,又给家里添些柴米油盐,手里就没有凑手银了。
这段时间回不了京,看着越来越紧缺的银子,从没为钱生愁的公子第一次因为这皱眉,想了想,顾宴初最后也去了码头。
叶芝正和隔壁家的大娘学做饭,她在公府只会煲粥,这种油盐烹饪的极不擅长。
“妹子,你这油放的也太多了,这样下去,一坛子油都吃不满两个月。”
舵大娘一边炒菜,一边关注着叶芝,阻拦道。
叶芝乌黑秀发用白巾子给包了起来,听到舵大娘阻拦,面色有些红,她学了两日了,做出来的菜看着难看不说,吃起来也不好吃。
“晓得了,”叶芝将油又给舀出些放回罐子,她看舵大娘炒出的菜油光水滑,而自己的却干瘪蜷缩,想着要多放些油呢。
相处了两日,舵大娘热情,已经能和叶芝唠上几句了,“我说妹子,你家相公长这么俊俏,怎么你家里人还不同意你们在一起?”
这些是叶芝他们来村子里的说词。
“他家只有他一人,我家也只有我一个,父母不愿我远嫁,所以怎么也不同意。”
原来是这样。
舵大娘点头,说话间手脚麻利又炒好了一个菜,扭头看看叶芝做出来的饭菜,想了想她白净的丈夫,舵大娘从自家盘子里舀出些饭菜放到叶芝面前的粗瓷碗里。
“你刚开始学炒菜,做成这样也别急,这几日,大娘帮衬你一些。”
说完,舵大娘手脚麻利装好了自家饭盒,准备和叶芝一同去码头给家人送饭。
叶芝再次朝她道谢,抱着自己的粗瓷碗,红着脸跟在她的身后。
码头上的人很多,大家伙有的在这儿卸货,有的在那边砸冰捞鱼,反正都不闲着。
叶芝一眼就看见了顾宴初,他穿着灰褐色粗布衣裳在那捞鱼,白净修长的指节被冰块冻得通红,叶芝见了心疼,连忙唤了他一声。
听见人叫,顾宴初回身看,见叶芝怀中抱着个带盖瓷碗,一身粗布衣衫未着装饰,正朝着他招手,嘴角就止不住的勾起。
来到一处堆起来的麻袋后面挡风,二人坐在货上,如旁的夫妻那样边叙话边用饭。
打开盒盖,顾宴初的米饭上盖了两块煎鸡蛋,叶芝端起自己的那份,有些不好意思:“这几日让你一直吃素,你在等等,我马上就会做荤菜了。”
顾宴初好笑,两人吃完了饭,等站起来时,天竟然黑了,二人抬头,见头顶开始聚起了云彩。
“快要下雨了,大家伙赶紧散了!”码头上有经验的渔民开始大喊。
不等他话落,渔民们已经开始往各自的家跑。
叶芝她们离得最远,还没跑到一半,天上就掉下了雨珠,顾宴初见叶芝裙子上溅了污水,干脆直接将她抱起。
叶芝惊呼一声,随后自然搂住了他的脖子,大雨瓢泼般落下,瞬间湿了男子衣裳。
用身子给她挡雨,顾宴初迈开步子往住处跑。
可即便他努力护着,叶芝的裙摆衣袖还是湿了,叶芝身子弱,顾宴初将她放在床榻上坐着,起身去灶台烧水。
这几日的磨炼,灶火他可以轻松升起来。
灶房是黄泥打的,平日土地硬实,叶芝和顾宴初都会在这里沐浴,可今日灶房混了水,土地一下变成了泥窝,顾宴初只能将木桶搬进屋里,给里面灌满热水后在出来。
看着男子出去的背影已经湿透,叶芝张了张嘴,到底没有说出让他留下来的话。
等叶芝洗好,顾宴初烧给自己的水也已经好了,大雨在下着听不清人声,顾宴初只能回到睡觉的屋子,隔着门问叶芝。
听到肯定的答案,他进去将木桶搬出,准备凑合着在灶房洗了。
叶芝这下忍不住了,“灶房里不能进人了,你不然就在这儿洗,我不看。”
顾宴初一顿,犹豫了会儿,点头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