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扇被打开,室外的光倾泻进室内,谭婉君被这光亮刺的睁不开眼,所幸便直接阖上双眼。已经好几天了,除了进进出出侍候谭婉君饮食换药的人以外,将她救回来的人一次也没来过。
这次似是不同,进来那人并无动作。谭婉君才睁开了眼,眼神空滞地看向进来的人。
那男人长得高大挺拔,室外的光亮都被遮挡住,样貌也是极好的,只不过,最惹人注目的,是那琥珀色的双瞳,让那男子看来有些妖孽的俊朗。黑色的皂靴踩在绒团上,一步步走了进来,谭婉君像是被唤起了内心的恐惧,颤着身子害怕的往床榻内后退。
男子面上一直挂着笑意,但那笑意却如同欣赏自己的玩物,让人觉得荒诞不稽。贺殇随意地敞开腿直接坐上床榻对面的桌案,将手中提着的鸟笼往身旁一放,笼内是两只生机勃勃的喜鹊,谭婉君又看向半开的窗棂处,那里已没了原先几日都能看到的生机。
贺殇玩味地看着笼内跳来跳去的鸟,含着笑意,带着蛊惑般的声音响起。
“谭娘子不想着如何报仇,杀了那些陷害凌辱你的人?”
谭婉君空滞的眼中才浮现一点情绪,眼中泛着猩红,颤抖着张合着毫无血色的唇。
“你、如何帮我?”
像是听到了满意的回答,贺殇伸手一推,将桌上的鸟笼推到在地上,笼内的喜鹊受了惊,扑棱着翅膀啼叫着。
看着那地上挣扎的喜鹊,谭婉君也笑了,带着生的恨意。
半月后,谭婉君被送回了谭府,贺殇亲自将她送回。
那时,谭婉君才知晓那男子的身份。当朝三司使之首,计相贺殇。
谭峥的上司,谭家自然不敢怠慢。谭婉君不仅从下人堆里住到了内宅闺房,在府中,除了继母许氏和谭婉仪偶来揶揄她之外,其他下人甚至谭峥都对这个女儿另眼相待。
谭婉君偷溜进了谭峥的书房,将贺殇让她放的书信塞进一堆书籍里,又将谭峥与贺殇的一系列密信带走烧毁。
翌日,谭婉君向大理寺亲呈谭峥与江南水运使的私下密函。即使知道自己是被贺殇利用的,但那又如何,能让她恨的人,付出代价,她无所谓利用与否。
官家大怒,牵连江南水运赋税贪污一案涉事官员,斩首,入狱,流放,看似无一幸免,却并未牵扯出真正的高官厚爵,只不过一些办事的官员遭了殃。
谭峥被斩,其余家眷流放戍边。谭婉君亲自去送了继室许香莲,她本想杀了她和谭婉仪,却觉着死太过容易,锦衣玉食惯的可受不住边疆苦寒。谭婉仪哭的比那日还要可怜,向谭婉君求饶,让谭婉君救她。
实在可笑!
“流放之路漫长的很,妹妹花容悦色定是能惹人爱怜 的!”说完,谭婉君便策马驰离,不带一丝迟疑。
许香莲却还在发了疯的咒骂。
“你不得好死!迟早会下地狱的……”
下地狱?
她早已身处地狱,万劫不复。
“娘子,我们到了。”春檀惺忪着眼,温声道。
谢凝绾睁开了眼,眼睫湿润,大梦初醒,悠悠然,觉着整个身子都还虚浮着。
春檀扶着谢凝绾下了马车,所幸回来的不算晚,祖母一行人也还未回来。
回了香芜居,谢凝绾才查看了一眼崴着了的脚。
春檀拿着药酒,看着心疼的叫了声。
“这可如何是好!娘子怎么伤的这么重!”
谢凝绾没说话,只让春檀替她将红肿揉散开。那莹白的脚裸,肿了一块,却实在是谢凝绾这副身子太过娇贵,只不过轻轻崴了一下而已。
想到前世谭婉君被贺殇打断了腿扔到封山已久的叠峦山,踩空掉落受困于洞窟时救了谭婉君,于谭婉君有莫大恩情的姜女先生,心中便有了主意。
来日定要再去那寻她,姜女先生不仅拳脚功夫了得,还懂药理,为人也很是良善,看向谭婉君的眼神很是柔爱。前世在叠峦山下清水筑里养伤时,和姜女先生学药理,学功夫那段时日,亦是谭婉君不可多得内心安宁的时候。
只不过眼下事情太过杂乱,照前世发展,谭婉君的确是在今日被卖到的余音坊。可那处却没见着她,谢凝绾躺在美人榻上思索着今日之事。
窦氏一回府,一刻未歇,就先来香芜居看谢凝绾。
谢凝绾下了榻屈礼,窦氏却先注意到桌案上还没来得及撤下的药酒,转身问春檀道:“你是如何照看的二娘子,又伤到何处了?”
“母亲不要怪罪春檀了,是我下床榻时没站稳,被被褥拌了一跤,崴了一下而已。”谢凝绾拉着窦氏坐下。
又示意春檀将桌上药酒撤下,抬手拿起茶壶给窦氏倒了杯茶水。
窦氏让谢凝绾坐下,察看她的脚踝,见红肿还没消下去,便让佩妈妈去请了医师。
“我看,你还是得跟在母亲身边才能妥当。今日才替你祈了平安,回来你就崴了脚。”窦氏揉了揉眉,有些疲惫道。
“早知还是要带上你,亲自去祈祷才有诚意。你兄长又被太子召去,咱们大房一个子辈都没去,幸亏得你祖父不计较。”
谢凝绾重复道:“兄长也未去?”
窦氏点了点头,喝了口茶。谢凝绾隐约觉得有些不自在的地方,又想到这位兄长向来寡言少语,不显于人前,便没再思索下去。
抚霄堂内,茂声将新沏好的日铸奉上书桌旁。
“郎君,听香芜居的下人说,二娘子今日的确没去祖祠,在府里待着还崴了脚。”
谢清辞身长玉立,镌修分明的手握着宣笔,晦暗的黑眸宛如井中明月,表面澄澈却深不可测。
手上方才停下,搁下宣笔,谢清辞凝着那纸上未干的墨迹,嘴角平平道:“你觉得,她与往常,有何不同?”
茂声思虑了一番,以为谢清辞还在指那日他故意出现在后院,让谢凝绾发现他,之后引着谢凝绾进了那间柴房,点燃了硫磺,自己又从柴房的窗户处离开,还将窗户给阖上,从外面用木棍抵住窗户。
“郎君也觉得……觉得二娘子是被那毒气给熏坏了脑子?”茂声试探着问道。
清冷的眸,睨了一眼茂声,便未言语。细长的手,揭开茶盖,氤氲的茶气飘浮着一股热汽,舒展开的茶叶静静地沉在杯底。
茂声屈礼退下,门被阖上。
白衍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房内。
“郎君若是觉得可以,白衍今夜便去将她杀了,绝不会留下痕迹。”
“不急。”
他要的,是一招歼灭。
谢凝绾晚膳又被窦氏强制投喂了好些,幸好她午膳没用,不然还真吃不下了。不过如今这副身体确实太过瘦弱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又不是没得吃,原主还能让自己瘦成这般。
月色正好,谢凝绾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春檀燃了蚊烟,将香炉放置在院内。
谢凝绾滴溜着眼睛问道:“白薇那件事,父亲怎么处理的?”
春檀有些同情的语气,像她们这样低贱的侍婢便是死了又有谁会在乎。
“说是夜里失足掉了下去,将尸身裹了扔到外面寻了个地给埋了,又给她远在乡野的父母送了些钱钵。”
看着谢凝绾垂下的脑袋,又道:“娘子别往心里去了,白薇那事,就是个意外。”
这世上,意外总是来得太突然,前世的谭婉君之死,也同样。
但她似乎是听到了谢凝绾说的‘安迟毓音’这个名字。谭婉君知道这人,贺殇的妻子。可记忆里,谭婉君与她也不过一面之缘。
谭婉君处理了谭家所有迫害过她的人,去了贺府,找贺殇兑现诺言。
谭峥是因贪污获的罪,谭婉君不过是留得了自由身可以继续留在京中,可谭家的家产却皆数收缴充公。在这京中,她不过十四年岁的女娘,身无可依,连个落脚的住处都没有,如何能活得下去。
贺殇承诺过的,事成之后,会给谭婉君一处宅院和一笔银钱。
可当谭婉君出现在堂内求他兑现承诺时,贺殇却有了别的想法。
贺殇抱着身边的美姬,身上着的还是紫色朝服,琥珀色的双瞳在谭婉君身上流连。虽厌恶不已,谭婉君却还是忍着恶心,眼神坚毅地对视上座上那人轻浮的目光。
倔强、不屈。
贺殇起了兴,倒是想看看这么个势单力薄,无依无靠的美娘子能有多大的能耐。起了身,一步步走向台下那抹身影。
谭婉君见那人逼近自己,向后退了几步,语势凌厉道:“想必大人让我烧掉的那些信件,有些是能牵扯到大人身上的吧!”
“如何?你是想说你并没有全烧干净,就等着今日拿那些废、纸来威胁本官?”
贺殇站在谭婉君面前,高大的身影将她整个人笼罩在内,微微弓下身子凝视着谭婉君。革带间挂着一金质鱼袋。谢凝绾只仰着头,身量却堪堪到他肩下。
“你信不信本官只需动动口,便能让你立刻同你那父亲在地府相聚,向你那不知趣的父亲好生说说你是如何将谭家置于死地的。”一字一句,字字珠玑,贺殇的嘴跟他那双琥珀色的双瞳是一样的,都带着魅惑,妖孽。
“是不是废纸,大人心知肚明。”
贺殇敛起笑意,转身覆手伸出宽大的掌心,仆从会了意,将座上放着的一柄六十公分长的白玉仗卑弓着身子呈上于贺殇掌中。
宽大的手心中,那柄玉仗在附有薄茧的指间,摩挲着。那人眉目又舒展开来,兴致索然得走向谭婉君,缓缓道:
“本官,很不喜欢自、作、聪、明、的!”
谭婉君见他脸上的笑意又深了几分,来不及躲避,便传来被重物敲击,骨头断裂的声响。
谭婉君闷哼一声,跪倒在地,她的右腿小腿腿骨怕是断了。
骨头断裂的疼痛袭来,谭婉君没有流下眼泪,嘴角却溢出了鲜血,她在以另一种方式压制着另一处的痛感。
贺殇见着地上那人,颤抖着身子,却未听见应有的求饶声。
“真是有趣,不知趣的老子生了个有趣的。”
深紫色的朝服,垂落在地上,谭婉君蹙着眉,凝视着那衣袍的一角。脸被一只大手捏住,被迫对视上那双自带蛊惑的瞳孔。
“你若是能活着回来,本官便不计较你这次过失。”
谭婉君感受到那手收紧了些,在将她的脸往他身前带,直接让谭婉君半跪着直起了身子仰视着他,腿上的疼痛让她的额间凝了一层细密的汗,鼻息间,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沾染的脂粉味。那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脖颈间,冰冷的唇轻轻略过耳垂,谭婉君惊得想要躲闪,却完全桎梏于那宽大的掌中,动弹不得。
“还会,许了你的要求。”
言语中充满了戏弄的玩味,谭婉君被毫不留情地甩回地上。
几个仆从走了上来,拖着谭婉君,到了门外,谭婉君被塞进了马车内,塞住了嘴,绑住了双手。
马车行驶了很久,估计早就驶离了内城。
不知颠簸了多久,随马车摇晃的车幕被风吹起一角,泄进一丝微黄,已近黄昏。
车舆碾过枯枝败叶上,发出一阵窸窣声,马车突然停下,进来两人,将谭婉君抬下了马车。
一人将谭婉君驼在肩上,往林子深处走去,走了一会儿才将她放下,上手将谭婉君身上的绳索解开。
随着身上捆绑着的绳索被解开,谭婉君立马将塞着嘴的粗布拿掉,有些气喘地看着那两人。
其中一粗汉,开始扯自己身上的衣裳,另一男子制止道:“这荒郊野岭的,你也不怕惹了脏东西,这山里多的是豺狼虎豹,趁着天还早赶紧离开!”
那粗汉才一脸泄气着,嘴里骂了几句才离开。
谭婉君艰难地挪动着身子,伸长了手,在泥地上抓起一根棍子,支撑着身子站起。
四周都是树,天色也渐渐暗沉下来,谭婉君拄着木棍,艰难地行走。才走一会儿,身上便没了力气,肚子也饿级了,见前面一处铺着厚厚的一层落叶,便想在那坐下休息一下。
却刚移步到那,脚下一空,那处不是实地!
整个身体直接摔落,原本就断了的腿,承受着身体的重压,谭婉君痛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