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静二人在坟头坐了许久,安振玄说了许多他母亲的事,说到他娘曾念过的诗,蓝静一听就想起自己偷偷翻阅母亲那本诗集上也有。
“我在母亲的殊华诗集中见过这首!”
“她们果然是好朋友!”
二人相视而笑,“那你父亲呢?你说你父亲是江湖上有名的侠盗,习武之人身体应该强健,为何也……”
“我父亲是殉情的。”
蓝静诧异,安振玄却坦然,“阿娘病危时说想回不周山,我们就走了好长时间,那时阿娘已经快撑不住了,阿爹就背着她一步步走上山,我跟在后面好几次差点滚下山阿爹都无法顾及我,直到山顶,阿娘是坐在山顶靠在阿爹怀里看着山下合眼的,阿爹抱着阿娘坐了许久,身上都被雪盖住了,我实在饿得不行才去扯阿爹的衣裳,阿爹看了我许久,最终阿爹将阿娘埋在山顶,后来我们下山,阿爹就托人将我带回雍州城给阿爷,自己回到山顶了,我那时以为阿爹就是伤心,要在山顶陪阿娘一些日子,很快就来接我,直到阿爷见了我,我问他,阿爹什么时候来接我,阿爷才说,阿爹不会回来了,我猜他定是殉情了,我总觉得在山顶时,他是有想过要抱着我一起死的。”
安振玄语气越发悲切,神情却很淡漠,蓝静细细看了,却发现他一滴泪都没落,心中很是奇怪,怎么她跟他说自己十年为奴时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回说起逝去的双亲,却一滴泪也没有。
他回望她,缓缓道,“你哭了……”
蓝静恍惚间发现他在说自己,一摸脸竟真有湿润,自觉丢脸,想侧身擦泪,却不妨被他抱住,“抱抱我,静儿。”回神,双手已环住他。
“大家都说阿爹配不上阿娘,是癞蛤蟆吃天鹅肉,阿娘昏了头才跟了他,阿爹从不反驳,阿爹一直很敬重阿娘,从来只叫阿娘姑娘,在外人面前从未有过逾越之举,你说,他怎么会殉情呢,他就没有想过我吗。”蓝静感受到脖子温润,不知是安振玄的吐气还是他的眼泪。
“……也许你父亲是觉得唯此作法,才不负你母亲……”环抱她的手紧了几分,“那,你呢,如果你以后的爱人也早早离你而去,你会怎么做。”
安振玄想说他不会像他父亲那样,可他想到,若以后他的娘子是蓝静,“……我不知道。”
“我一直觉得,死了就一切都会化作齑粉,唯有活着才能有无限生机,所以,只要我能活一天,我就会努力活下去。”
一月后,在安振玄死缠烂打软磨硬泡之下,庐云果真受不住,给了他一些东西,苦练半月后,他便前往方城寻水源,只是那张繁复的阵法图,他依旧没有头绪,但蓝静跟着他查阅术法经要竟还真给她找到点门路,要不是今日开墟,她仍在房里研读。
月前那队犯人已经在方城扎根,头几天因劳苦和水土不服没了好几个人,差点引起暴乱,这次他若不能找到水源,就算剩下的人不再反也要死在沙漠上,蓝静派了一小队人马给他,在方城未必能找到水源,他要做好游荡十二城的准备。
这头蓝静主持雍州最大的一次开墟,头两次都是试水,这次是入秋最后一次墟市,会开足一个月,以红柳为号,诚邀各地商贾,来着不拒,是以后来每年入秋,雍州都会开一次持续一月的墟市,当地人称之为红柳月。
长街上立起一个等比例的石雕骏马,这是一匹年轻的母马,前蹄跃起,明眸圆润,马唇微张,惟妙惟肖,伫立于前好似能听到悠扬的马嘶声,石雕底托上雕刻‘乌云’二字,雕像立在长街的入口出,所有经过的人都能看见它,小孩子们围着石雕,抚摸追逐打闹,还有的小孩手上拿着以小条彩旗,彩旗尾巴挂了个小铃铛,领着追跑时发出‘丁零当啷’清脆空灵的声响,仔细一听,风一杨,满街都是铃铛的清响,长街上的摊子都挂上系着铃铛的彩旗,远远望去,仿若璀璨晚霞,滴答滴答,矫健乌黑的马蹄落在雕像前,一个扎总角的小孩胆怯伸手,险些摸上马腿,被妇人一把捞了回去。
“要死,什么都摸,这是城主的马。”那妇人抱着孩子,对着马上到姑娘憨厚笑笑,“走,阿娘带你买糖葫芦去。”
视野一高,小孩看着骏马和雕像,“像,像!”渐渐埋没在人群中。
一身红衣劲装的姑娘摸了摸马脖子,“听到没,乌云,人说你跟这雕像像呢,小润找的工匠手艺不错。”翻身下马,让人牵到一边马厩。
城里人现在都认得这红衣姑娘就是雍州城主蓝静,几月下来,蓝静在公堂上翻冤案,杀贪官,开通商,兴土木,件件为民功绩,城里人都看在眼里,谁人不感慨,仙人之姿,神灵心肠,又因虽杀伐果断,但毕竟年纪小,走在街上,认得的摊主都会送上摊子上的新奇玩意,蓝静见了新奇便让小润买下,让认得的外商以为蓝静是什么大财主,见了都主动往上送东西。
正巧遇见迎面而来的文奇和卫通,因人头拥挤,二人还未见到蓝静,好似在争执什么。
“我今早才发现李刀那家伙把我的刻章拿走了,你说他走就走了,怎么还顺我东西,他又不认字,拿我刻章做什么。”
“前儿他走的时候你不在,当时他说山长水远,且拜师之事希望渺茫,此去经年,恐难有再会之日,便想留你我一件信物以做念想,你我身无长物,我便留了我娘给我编的平安结和你的刻章给他。”
“哼,还拜师,他手没了,又不是脑子没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归隐山林精于左手剑的大师,你也是,给他出这种馊主意,就他那半只手,那张无所畏惧的嘴,别死在路上。”
“行了,就你这张嘴,明明也担心人,别得理不饶人揭人伤疤,我给他留银子时你不也搭了些吗,那无盐老人十年前在江湖上以一手出神入化的左手剑纵横江湖,只是后来不知因何事归隐山林,归隐前已近耄耋之年,如今怕有百岁了,若不是看李刀终日颓废,我也不能出这样的馊主意,只希望,他走出雍州后能看开些,人有奔头就不迷茫。”
“就你心善,你是把你这些年的积蓄都给他了吧。”
“穷家富路嘛。”
文奇还想说什么,猛然撞见蓝静和小润,忙恬了脸上去。“城主大人,真巧啊,在这见到你,小润爷,近来可好。”
“文秀才。”蓝静兴致不高,只点点头,霎时抹杀了文奇的热情,唯恐不知何时得罪了她。
“自须臾之战以来,许久未见,小生想上门拜访,又恐身份低微,扰了城主清静。”文奇唯唯诺诺,斟酌套近乎,蓝静却依旧不冷不淡,偶尔点点头,甚至眉头一皱,恐要生怒,文奇都快急哭了,又羞又愧低下头,被卫通拉了拉袖子,示意抬头,却见蓝静竟笑吟吟看着他,不觉跟着喜上眉梢,冷不防蓝静脸色一正肃杀起来,吓得他忙收回笑脸。
“文先生好大的面子啊,只往衙门领了赏银,竟一面不露,可是忙于秋闱不屑入我蓝府客座。”
文奇苦了脸,“冤枉啊,小生哪敢狂妄自大,不屑,诶?客座?蓝姑娘何时邀小生客座蓝府?”
蓝静一脸恍然大悟,“没有吗?啊,可能是我忘了吧,经须臾之战,小女敬佩先生运筹帷幄之能,不知先生可愿入我蓝府,聊替小女排忧解难?”
一惊一喜,文奇这才醒觉蓝静这是在戏耍他,自从在蓝府别院之后,他是从心底倾佩此小小女子守国护家不拘小节之大义,多年登科无望,能在雍州之主身边作门客,已是他这个小书生最好的出路。
卫通以肩撞醒呆楞的某人,“城主邀约,阿兄还犹豫什么。”
“我,卿之所托,鄙之万幸。”文奇深深作揖,蓝静双手将之扶起。
“今日天高气爽,有缘与先生相遇,不如结伴同行。”又向卫通点头示意。
文奇仍沉浸在喜悦中,蓝静便与卫通闲聊起来,“方才听你说无盐老人?这老人是何门派,他当真以左手剑纵横江湖?”
“二十年前,以玄武,朱雀,青龙,白虎四门为首的江湖门派,人才辈出,也有像无盐老人这种无门无派横出江湖之隐士,只是后来门派斗争加之朝廷介入都逐渐没落,我们雍州的赑屃堂前身就是玄武门,我听说,十年前无盐老人被仇人寻上门,一家十数人口全部横死,不知为何无盐老人没有复仇,而是归隐了山林,据说是回了老家,在川渝一带,至于那出神入化的左手剑,我也不是听说,除了老江湖,没有人见过。”
卫通说着,文奇小润都听入神了,文奇道,“一个耄耋老人再厉害又能厉害到哪去,一个老头如何找能灭他满门到人复仇。”三人正想分析一番,却见蓝静停下脚步,直愣愣看着前方一个摆着狼皮谟羯人的摊子。
那零星几张狼皮量虽少,但皮质甚好,其中一匹比其他都大都亮,几乎可比头狼的皮毛,摊主是个高壮的谟羯人,轮廓深邃,胡络腮帮,胸前挂着一串狼牙项链,正眯着眼看蓝静,蓝静显然看的也不是那些皮子,而是他。
三人觉察不对,不敢多言。
蓝静低垂的手微微颤抖,她低下头,闭了闭眼,脑海中回想起那箭射在他马蹄下的箭羽,杀他不难,只要,不再恐惧,她深吸一气,抬头,露出平日里的笑容,微微侧脸对小润小声说,“找人盯紧他,找机会杀了他。”
小润一愣,点头离开。
蓝静走上前,“想不到堂堂左贤王居然纡尊降贵来我们雍州这个小集市。”蓝静用的是谟羯话,文奇二人听不懂。
“按你们中原的话,体察民情,毕竟这是本王用十二座城换来的,想要光明正大进来雍州可有点难啊,宝莱娜。”
“左贤王若想来,随时可以通知我,我定会带你好好领略雍州风光,毕竟这是左贤王你十年来都做不到的事。”
左贤王大笑,“宝莱娜,你的成长真让我惊讶,不足一年的时间,竟然打败了卓力格图,还做了雍州的城主,你是得了什么奇遇?大巫师说过,你只有一年的命,可你看起来很健康。”
“阿莱夫,我会杀了你,亲手杀了你。”
“我等着,宝莱娜。”他看向长街那头小润带着一批人穿过人群而来,“我该走了,宝莱娜,你可要活久一点,你可比你弟弟好玩多了。”
蓝静紧攥拳头,“我会割下你的头颅,祭奠他。”
阿莱夫起身跑进巷子,他回头看了蓝静一眼,竟匆匆看到她高昂的头颅,轻蔑的笑容,印象中唯唯诺诺的小女奴已被眼前意气风发的女子代替,心中滑过一丝玩味。小润带人追击而入,摊主们纷纷猜测这谟羯人犯了什么事。
不久,小润回来,“追丢了。”
灵魂深处,一声幽幽的童声,软糯温暖,“阿姊,我在。”
夜里,因白天的事,蓝静辗转反侧,若是平日,她便会去隔壁骚扰安振玄,逗他羞赧,或再看看阵法书研究一下那个复杂的阵图,再早之前,她会在后院选一个身强体壮的男人,只是如今毒已缓解,她也少了临死前纵情声色的放荡,一时不知如何排解。
便起身,借着月色练习阿爷给的那本饮马长枪决,得徐苓的指导,她已经练到第五式了,长枪决一共十二式,徐苓说她是枪法天才,枪决晦涩难懂,枪术繁复精巧,她却能短短时间联汇贯通,得心应手。
可她不觉得自己是天才,她有的只是一遍又一遍的研读,拆解,组合,苦练,在徐苓之前,她翻阅过无数遍这本书,没有人能帮她,她只是不想让家传绝学就此断承。
最后一遍回身收枪,缓缓平复气息,她想,她该生个孩子,她活不长的,蓝家需要一个继承人,只是,孩子的父亲该是谁,韩绪,还是,阿玄……
蓝静有点想安振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