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和二十八年冬,这是乔氏小公子出生后的第五年,彼时正逢年关,京都城家家户户都是一派祥和之景,推开一扇门便能瞧见府中家仆都忙于张罗岁暮各项事宜的场面。
午间时刻,兄长在学堂未归,阿姐又忙于绣云锦图,乔行砚左看右看,看不明白,最终还是从那比他人还高的桌上踩着木凳爬了下来,丢下那一堆缠在自己指间的细线离开了屋子。
乔行砚坐在屋外的台阶上,撑着下颚将脸颊挤成两团肉球,忽闪着眼睛仰头看着对面的梅花树。
今日晨间落了雪,是以红梅上皆是还未彻底消下的白雪,薄薄地覆在上面,好一幅寒梅覆雪图。
可美则美矣,寒意也是直穿他的袖口钻进他体内,寒风一吹,乔行砚便猛地一激灵,打了个寒颤,龇牙咧嘴地呼出一口冷气。
“为何冻成这般模样还不进屋去烤暖炉?”忽而,不远处传来一阵极其温柔的问话声,那语气更像是在打趣一般。
乔行砚见状蹭的一声站了起来,脸颊上的肉球恢复过来,只剩被寒意染尽的红,他扬声快步朝那人奔去,但到底是孩童,每一步都小小一点,在雪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印子。
乔行砚一把扑到乔怀衷身上,双手环抱住对方的小腿,将下颚抵在对方腿上仰头眨眼睛,撒娇道:“父亲,抱。”
乔怀衷闻言一怔,随即被对方忽闪的大眼睛逗笑了,抬手轻轻点了点对方的额头,道:“多大人了还要抱,羞不羞?”
乔行砚将眼睛弯成月牙,道:“不羞不羞,舟儿还未上学堂,便一直可以被父亲抱在怀中。母亲说了,父亲最疼舟儿了。”
言罢,乔行砚果真就张开了双臂,那动作与神情根本不给对方丝毫拒绝他的机会。
乔怀衷笑着弯腰将人抱起,那小斗篷便垂在了他的手臂上,他轻轻掂了掂,将人抱得更紧了些,他看着对方笑道:“都说冬日长肉,怎的我们小临舟还瘦了些,都没以前重了。”
乔行砚勾住对方的脖颈往他怀里埋,羞道:“兄长说我太重了,抱不动我,我就只好少吃些,叫他继续带我去摘梅花。”
“你正在长身体,怎么能少吃呢?”乔怀衷侧身看向一旁的梅花树,道:“是以你坐在外面,是想摘梅花了?”
乔行砚从对方怀中退开一些,看着对方颔首,扬声道:“对呀,阿姐在绣云锦图,没时间搭理我,况且就算搭理我了,她也抱不动我。”
乔怀衷抬手轻轻勾了一下对方的鼻梁,道:“怎么跟小兔子似的,这是要我抱着你摘梅花么?”
乔行砚连点三四下头,如小鸡啄米一般,欣喜道:“嗯嗯。”
乔行砚拍拍乔怀衷的肩膀,随后指向树上的一枝梅花,急道:“父亲你看,就是那枝,那枝上面开了好多花,我看好一会儿了。我要把它摘下来放进罐子里,用水养着,摆在我屋里,天天看着!”
“你这样是养不活多久的,它很快就会枯萎。”话是如此说,可乔怀衷还是往他方才指的方向走去了。
乔行砚全当没听见,只就着乔怀衷抱着他的高度探出身去,两只小手冻得通红,却依旧不放弃采摘梅花。
“慢点慢点,当心摔着。”乔怀衷一边瞧着对方折梅花的模样一边呢喃着,仿佛生怕对方被梅花枝划伤一般。
“做什么呢?怎又不好好穿衣裳。”忽而,林秋娘从不远处的雪地里走来,一边走一边蹙眉埋怨着,“乔怀衷,你怎又将舟儿的斗篷压着了,披在身上半点不挡风,全叫你给挡没了。”
乔怀衷闻言低头瞥一眼,果真就见那斗篷只挂在乔行砚脖颈上,剩下的全被他臂弯压着,半点没挡住身子。
乔怀衷窘迫一笑,正要替对方掩斗篷时,就见怀中的孩童猛地向外扑,张开双臂扑到了林秋娘的怀里。
林秋娘被这一搂弄了个踉跄,反应过来之后立马抬手上前抱住对方。
乔怀衷猝不及防被夺了怀中的宝贝,却也只是笑着拍了拍乔行砚的后背,佯装责备道:“好你个没良心的,见了母亲立马便将我忘了,方才是谁带你摘的梅花啊?”
乔行砚不去看他,只耍赖般地埋进林秋娘怀里又拱了拱,闷声道:“不管不管,我就要母亲抱我。”
二人对视一眼,最后林秋娘笑道,拍了拍乔行砚的背,安抚道:“好,好,母亲抱,不要你父亲。”
“不知道我们舟儿,今年生辰礼想要什么呀?”林秋娘一边拍着对方的背一边哄孩童般问道。
乔行砚倏地从对方怀里直起身,转动眼珠思索一番后扬声道:“我要去蕲川找外祖父!我们已经好久没去过蕲川了,今年生辰我们一起去蕲川同外祖父一起过好不好?”
乔怀衷与林秋娘对视一眼,倒有些感怀,正要说话时,便听身后又传来了脚步声,随即是来人的声音:“母亲,父亲,我下学回来了。”
三人同时看向来的人,果真就见乔瑄踏着雪朝他们而来,正要招呼时,身后又传来开门声。
三人重新看向门边,只见乔婉拿着一幅绣好的云锦图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道:“父亲母亲,你们看,我的云锦图终于绣好了,上元节可以带去给外祖父了。”
乔行砚闻言眼睛一亮,看向二人,问道:“父亲母亲,你们早就准备好了上元节带我们去找外祖父么?那我的生辰岂不是也可以在外祖父那儿过?”
此时乔瑄已然走到了三人梅花树旁,听到此言他笑了笑,道:“去年上元节你便说要去蕲川,念叨了一年都没去成,今年自然是早早就得准备好,否则怎么给你一个惊喜呢?”
乔行砚笑着张开了双臂,一把就要扑到乔瑄怀里,结果后者因没做准备被扑了个踉跄,不仅没抱着人,自己还脚下一滑摔了个屁股墩,狼狈地坐在雪地上。
乔瑄摔疼了,抬头便要控诉,结果瞧见的就是乔行砚慌乱地缩回林秋娘怀里的模样,那背影好生没底气。
乔瑄被气笑了,急道:“母亲,你看看他,多大人了。”
众人闻言皆是大笑,就连乔婉亦是捂着嘴走到了乔怀衷身旁,被对方搂住肩膀。
在一众笑声中,只乔行砚一人从林秋娘怀里略微探出一点头,嘟囔道:“谁叫你抱不住我的,亏你还是当兄长的人呢……”
众人在冬日梅花树下言笑晏晏,好生惬意。
京都镇远将军府,裴归渡院中。
来往家仆快步走在石子路上,手中端着的水盆不是冒着热气便是被血水染红,管家在房门前低声督促着,一遍又一遍吩咐底下的人手脚快些,动作麻利些。
裴归渡院中这几日不知进出了多少大夫与家仆,每个人面上都是一副焦急慌乱的模样,仿若慌不择路,险些将屋内的烛台撞倒,吓得管家直发寒颤,低声训斥了一番。
裴归渡守在榻前,握住榻上不断发颤冒冷汗的乔行砚的手,沉声问大夫:“如何?为何他用了药还是昏睡不醒,身上的热也始终退不下去?”
大夫收回自己的手,面带愁容道:“小公子这是本就病气未消,又受了如此重的伤,在湿冷环境中待久了,病气加深不得缓解,这才导致如今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乔行砚现下身上满是受刑的痕迹,四肢脖颈处皆是青紫破皮,手腕骨折,手臂脊背又有剑伤,浑身上下都是被踢打的痕迹,外伤已然如此,又何况是内伤?
裴归渡咬牙急道:“如何治?只要能将他医好,花多少银子都不在话下,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大夫轻叹一口气,道:“如今能做的只有继续用药,好生静养,先借助外力退热,多替他擦拭身子,处理好伤口,莫要再让伤口感染了去。剩下的,便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裴归渡一怔,道:“造化?没有旁的办法了么?”
大夫缓缓摇头,无能为力道:“裴将军已然将能做的都做了,罕见的药材您找来给公子用了,退热的方法也都试了个遍。通常来说那药本该三日便见好,可如今五日过去,小公子这……怕是自己不愿醒过来。”
“自己不愿醒么……”裴归渡握紧了对方的手,呢喃道。
大夫没有再继续说了,只是低头不语,开始收整自己的药箱。
裴归渡苦笑道:“多谢大夫,有劳了。王伯,将人送回去,打赏些银两。”
“喏。”言罢,王伯便将大夫请出了府,而在二人离开屋子的同时,兰若跨过门槛走进了屋内。
裴归渡余光瞥一眼,小心翼翼地将乔行砚的手放回被褥中,又用干净的布替他擦拭额间的细汗,他沉声开口:“乔婉如何了?”
兰若看一眼榻上依旧昏迷不醒的乔行砚,如实道:“人醒了,吵着问情况,说是要见乔氏的人。”
裴归渡手一顿,没有回话,现如今乔氏除了他们二人,乔婉又还能见到谁?
兰若到底跟着乔婉在乔府待了这么长时间,是以此刻不免心中带些怜悯与不忍,她又问一遍:“需要将人带来么?”
裴归渡将布放回热水盆中,抬手抚上乔行砚的脸侧,仿佛那样便能叫对方不再被梦魇病痛所折磨一般。他蹙眉,嘴角微颤,片刻后才道:“待我走后,你再将人领进来吧。”
“喏。”兰若道,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先前没问,不代表不追究。”裴归渡忽而冷言道,“乔氏出事当天,你人在何处?”
兰若沉默片刻,道:“那日我们本在府中等姜府的人来接亲,结果过了吉时人都还没来,我见乔婉的脸色实在不好看,便想着去姜府打探情况。结果谁曾想,方混入姜府,就看见了姜老头和郭弘两个人坐在前厅,不知道在说笑什么东西,而跪在他们面前的,就是姜从。”
裴归渡凝眉,问道:“乔婉的未婚夫婿?”
“正是。”兰若道,“我瞧那姜府上下根本没几个家仆,全都是宫里的侍卫,似乎是郭弘带来的。”
裴归渡收回手,缓缓起身,道:“你被他的人抓了?”
兰若面露窘迫,立马跪下请罪道:“是属下办事不利,本想着打探他们在说些什么,却不曾想暴露了行踪,反被他们抓住。”
“既如此,你又是如何逃出来的?”
“是姜从,他将我放出来的。”兰若道。
裴归渡沉下脸色,道:“他为何会将你放出来?他可曾说过什么?”
“未曾。”兰若抬头看向裴归渡,“他将我放了之后自己也逃出了姜府,神色慌张。我跟着他想打探情况,结果他最终只停在了乔府门前,我那时才意识到乔府出了事情。”
“姜从一定知道些什么。”裴归渡道,“你继续盯着那边,不能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喏。”言罢,兰若又偏头瞥一眼榻上被对方遮挡住的小公子,以她这段时间的观察来看,乔氏一家五口感情十分深厚,此番变故,怕是给活着的人带来了巨大的打击,乔婉如此,却到底保住了一条命,而榻上这位……
“看什么?”忽而,裴归渡沉闷的嗓音从兰若头顶传来。
兰若有些不忍,试探道:“这五日,他一刻都未醒过么?”
裴归渡一怔,只微微侧身,没有回话。
兰若又道:“我将一切都告诉乔婉了,她很难过,哭了一天一夜,我怕她将眼睛哭瞎,是以中途将她打晕了一次。”
兰若目光放在乔行砚身上,那意味再明显不过。
裴归渡无奈苦笑,不敢去想对方醒后是什么反应,亦不敢接受对方一直不醒的现状,是以只好将这话绕开,转而又问:“文修呢?”
乔府出事那日,文修本欲将账簿送到沈昱手中,却不料扑了个空,沈府竟闭门谢客。当时他还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只原路返回要同乔行砚禀报,结果方至府门外的街道上,瞧见的便是那闭门的沈昱带兵将乔氏一族羁押离开的场面。
文修见状立马便打算去寻张恒,借他之力搬救兵,不曾想一回头看见的却是兰若躲在他身后,出于本能的防御,他同对方动了手,结果反被对方低骂着避开了。
兰若对那人没什么意见,反倒是对方看起来十分不待见她的模样,是以此刻她也不以为意道:“不知道,那日我同他一起给你寄出求助的信件后便再没见过他,也不知躲去哪个角落偷生了。瞧他那日急切的模样,我还以为他会去劫狱,结果还不是……”
还不是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拦,人要么死要么半死不活。
但兰若没敢说,她怕自己说了下一刻便会被小裴将军一剑砍死。
裴归渡回身看一眼榻上的乔行砚,他虽对文修不甚了解,却也是见过对方为了隐瞒其主子计谋而抵死不招的模样,又怎可能在此等危机的情况下无缘无故消失不见?即便先前是因自己的能力不足以将人救出,如今他将乔氏遗孤带回自己府中的事情全城皆知,文修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此消息?怎可能至今未来府中寻他?
裴归渡直觉此事不对,文修不应该在此刻消失不见。
姜府是如何?姜从又为何要将兰若放出来?那封谋逆信又是何人所为?此事究竟是从何时开始计划的?
裴归渡将兰若遣散了下去,又在对方临走前嘱咐了几句,让对方好生照顾着乔婉。如今乔行砚在京都只这一个亲人了,若是她再出了事,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裴归渡最后又俯身在乔行砚额前落下一吻,视若珍宝般抚上对方的脸侧,轻声道:“临舟,我出去一趟,一会儿便归,你等我回来好不好?”
静默片刻,他没有得到回复,是以又哄自己般的自问自答道:“不回答便是答应了,不可食言。等我回来后,你就该醒了,对不对?”
仍是未得答复,裴归渡哽咽一瞬,指腹抚过对方的眉眼,滑过长睫,替对方答道:“对,等你回来。”
裴归渡起身轻叹一口气,小心翼翼将门掩上,沉下脸同门外守着的侍卫婢女吩咐道:“将人照看仔细了,每隔一段时间便进去瞧上一眼,人若醒了立马派人通传,将人好生伺候着不得怠慢。”
“喏。”众人颔首答道。
言罢,裴归渡便离开了镇远将军府。
守在门前的侍卫婢女们见小裴将军离去后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这几日小裴将军如何彻夜不眠守在屋内,他们便也如何日夜轮转地守在门前,片刻不得马虎,是以此刻面上皆是疲惫与惶恐。
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紧闭的房门,只盼着屋内的贵人能够早些好过来,否则他们的脑袋怕是也很难保住,尤其还是当小裴将军不在的时候。
若是贵人无声无息没了,他们也只有死路一条。
而在门外一众家仆不知的情况下,榻上那位贵人的眼角淌出两行泪来,泪水浸湿了细长的睫毛,又随着他缓缓睁开的双眼而散开。
乔行砚双眼略显无神,却只是无声落泪。
这一梦太久了,久到令他有些分不清何为现实,又何为梦境。
乔行砚只呆呆地看着屋顶,五岁那年,兄长究竟是否将他抱起了?阿姐绣的究竟是云锦图还是龙凤呈祥图?父亲答应给他酿的桃花酒是否酿了?母亲岁暮那日是否亲自下厨?上元节时,他们一家是否当真去过蕲川?外祖父呢?
外祖父也失去了他唯一的女儿。
也失去么?乔行砚脑子有些乱,为什么是也呢?
乔行砚眨了眨眼睛,那泪水便又顺着他的脸侧往下流,滴落至枕上。
乔行砚一转思绪,脑海中突然又浮现出方清醒过来时裴归渡与兰若的对话。
他在诏狱的那几日便在想此事,姜氏缘何要将婚事一拖再拖,又为何在成婚当日未来迎亲,想来结合郭弘死前说的那番话,定然是郭姜两方早便将此事计划好了,目的便是要将他乔氏置于死地。
而兰若在姜府中看见的宫中侍卫,想必也是太子的手下。如此一来,郭氏一面同裴氏往来,一面又同太子和姜氏一起设计乔氏。如此两面做派,裴归渡又不傻,此番离开,想必就是要同他兄长商讨此事。
乔行砚掀开被褥,强撑着仍在发热的身子坐起身来,心中却是思绪万千,百般难忍。
诏狱内发生的种种被他印在脑子里,郭弘说的那些话亦如银针般扎进了他的心里,可他那时实在无能为力,即便倾尽所有的力,也只是将那一人杀了。
若如兰若所说,过去了五日,那尸首呢……父亲、母亲、兄长,尸首在何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