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玉香轻手轻脚来到床边,见人捂在被窝里,轻轻拍着高高拱起的被褥,“怎么了,跟娘说说?”
千禧想装睡,却没法对婆母置之不理,只得应道,“阿娘,我没事,有些累。”
“可别累着,在凤来春也是做短工,做不下去就不做。”
千禧坐起身,猛然瞧见苏丽跟在后头,立马变了说辞,“我在凤来春可做得好着呢,掌柜还想留我呢!”
“我只是……很想武大哥……”
虽是搪塞,但理由是真。
怎么会不想呢,只是不敢说罢了。
千禧眼睛一酸,“那年我才嫁给武大哥,想娘亲了,他就送我回岚县,遇上大雨,没有船,路上全是泥,他背着我走回来的,衣裳脱光了罩我头上,我浑身都没湿,他就剩一条裤衩是干的。”
“还非说要做给我娘看,不能让我娘瞧见他苛待了我,……”
“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后面一句话,千禧故意说给梁玉香听的。
梁玉香也红了眼,呵呵笑着,“一鸿就这样,爱逞强,会回来的了,等他回来,你俩生个大胖孙,真好啊……”
梁玉香显然有些说不下去。
苏丽对二人的温情嗤之以鼻,“没出息,尽想男人!”
梁玉香驳她一句,“就想,我儿子那么好,就该想!”
“就是!”千禧附和。
几人吵吵闹闹,笑着把这事揭过去,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翌日。
雨势渐缓。
也仅仅只是小了一些,坊市许多商铺仍无法正常开张。
千禧去凤来春的路上,不断听人议论,“舟山那儿又死了几十个人,山哗啦啦地垮下来,逃都逃不了,吓人哟……”
个个都在说这样的话,千禧心头沉闷,笃定江祈安彻夜未眠。
但她已经不想主动送上关心了。
昨夜她睡不着,思量许久,昨日江祈安的动作说亲昵,也算不上太过放肆。
十六岁那年,也是这么一场大雨,江祈安学堂归来,她冒雨去渡口接他,他整个人很沉闷,一言不发。
虽然带了伞,两个人还是湿了全身,热水沐浴后,才发现好几间房在漏雨,不得已,千禧让他在自己房间凑活一晚。
两人挤在小榻上静静看着大雨倾泻,千禧问他,“是不是想爹娘了?”
江祈安答,“……些许。”
“那是不是害怕下雨?”
江祈安没有答话。
千禧给他擦干了头发,不断安慰着他,“没事啦,我家不会被冲垮的,就算大水来了,我们不也早就想好逃跑路线了嘛!”
“房子嘛,就不要了,只要我们人活着,我就能再给你盖上一间房,跟着我,永远都不让你没有家。”
千禧说完,见江祈安神色紧绷,一双眼渐渐泛起水雾,在忽闪的灯火下,眼眶泛红,看起来要碎了。
她心疼,凑过去轻轻抱住他,不断轻拍他的背,“真没事了,有什么好怕的。”
江祈安没有回答,只是在重重的呼吸后,吐出几个字,“可是……你要嫁人了……”
“我跟武大哥说了,你就是我亲弟弟,他不敢不认的!”
江祈安一声轻笑。
千禧这时才想起,那是一声嗤笑。
走在路上她猛地一拍脑门,当时怎么就去抱了他呢?
嗯……
当时她只觉得他是个弟弟,嗓音还在变,个子也不算高,还没长成个大小伙子,她就抱上去了。
以如今的眼光来看,男娃娃十三四岁就会想些有的没的。
难道江祈安那时候就生出了这样的心思,她还去抱人家。
简直是在作孽啊!
她真无颜去面对江祈安了,反正两人也绝无可能,倒不如趁此机会断了,免得让人徒增惦念。
既是下定了决心,千禧将江祈安从脑子里强制驱逐。
忙碌起来,就没心思去想。
凤来春今日有几桌客人,但短工长工却没来几个,她忙得脚不沾地。
掌柜也不让她歇着,只道,三倍工钱!
能赚钱她巴不得,欣然应下。
二楼来了一桌客人,男女皆有,个个气度不凡,金丝滚边绸缎长衫,随行仆役撑着曲柄伞,照料仔细,派头十足。
掌柜让千禧去招呼,千禧也没见过派头那么大的人物,心里头退缩,“我……我不敢。”
“千禧丫头,我瞧出来了,你对付那些外地人,很是有一套,这几个就是外地来的,你定能有招儿!”掌柜说得十分笃定,“这群人瞧起来富贵,若是得了赏钱,那可都归你啊!”
千禧可经不住夸,一听说还有赏钱诱惑,态度立马就变了,“对!我嘴甜,我不去谁去!”
说着,就端着一盘零嘴和清茶上了楼,恭谨将小食端上桌,亲和地问,“客官可以先尝尝我们凤来春小食,都是当地特色。今日大雨,咱们赠客官一锅藕汤,可以去去潮气,藕汤即刻就来,吃上了,咱再慢慢点菜。”
这一桌子人不管怎么看,都觉得气度威严,让千禧有些胆怯。
为首的妇人下巴方正,体格略宽,周身气息浑厚,气魄非凡,她微微勾起唇角,礼貌问道,“那你说说,你们这儿都有些什么?”
千禧扫了一眼桌上的人,都是中年人,身着华贵却不招摇,便向他们介绍昂贵的滋补菜色,“八珍合欢汤是咱们酒楼的特色菜,一般辅以口感清淡的龙井虾仁还有醉鱼……”
千禧一口气念了好几道菜,静静等着客人答复。
妇人只道,“可,先上这些。”
点完菜后,又给一桌客人上藕汤,便听那妇人道,“你们这岚县,年年都这般下雨?”
屋里没有别人,这话明显是冲千禧问的,她忙答道,“今年会大些,但几乎每年都会下一场,一般三五天后会放晴,客官还是要备好雨具的好。”
妇人端起汤碗尝了一口,一声轻笑,“味道还行。”
不知是不是听错了,千禧总觉得这声笑带着讥讽嘲笑意味,她没过多言语。
又听那妇人道,“我还当是个什么神仙宝地,年年大水,如何能富有。”
话音一落,周围人呵呵笑起来,有人附和,“大姐说得是啊,不如咱们青州。”
千禧这下明白这群人的威严从何处而来了,是他们身上透露出的蔑视与傲慢。
青州人在岚县的风评总是如此,以前常听人说起他们拿鼻孔瞧人,千禧还不信,现在看来,并非空穴来风。
不过他们是客人,该怎么服侍便怎么服侍,“客官青州来的,我听说青州可富有,那船都是镶金边的。”
桌上几人明显被这话取悦到了,面上微微带笑,有人应了千禧的话,“不至于不至于,但咱护国公的船倒是真镶了金边!”
护国公?
千禧面上依旧笑得恭敬,却是被这个称呼吓到。
新朝梁国没听说封过护国公,那护国公只能是前朝封的。
江祈安和公爹闲谈时说过青州局势不稳,以前没有实感,如今却是真切感受到了青州人对梁国的态度,充满了鄙夷与不敬。
岚县如今仍有人赞颂前朝的好,但江祈安是当今梁国皇帝钦点的状元,立场不言而喻。
管它呢!她就一个小老百姓,也左右不了什么,只是说话做事得注意些,不能触犯禁忌。
她应道,“那可真是富庶,我都没见过几块金子。”
“呵呵呵!岚县这么穷啊?”一男人愉悦开口,“我那夫人还说来游玩,闹着要看那荷花祭,一来就遇上这么大的雨,走也走不了,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
“客人是来游玩的?”千禧问道。
“可不是嘛,这鬼天气糟心!白来了!”
“不算白来的!”千禧语气忽然雀跃起来,“三五天绝对放晴,岚县游玩的地方可多了!”
“那你说说怎么个玩儿法?”
“若是客人能待上一个半月,就能赶上八月底的荷花祭,若是时间短,五日放晴后,江运未恢复,可以去马儿洲,那处的荷花开了,周遭是两个繁华镇子,那兰英戏客人听过没,就是从那处发源,名伶齐著英就在那儿站台子!”
“看完戏,赏完荷花,在马儿洲的富马山下,有一个奇特的洞窟,洞窟里满是各色水晶,矿工采了在路边售卖,品相好的水晶常能卖出高价。”
“马儿洲的菜色也好吃,最著名的就是茶香鸡,每一口鸡肉都能做到茶香四溢,吃过的人都赞不绝口。”
“马儿洲玩上三日,城西便能通路了,马车也好,船也行,往东走,有一座仙山可领略雾气缭绕的仙境,不管外面如何炎热,那仙山里永远舒适,说来也怪,冬天那山里也不冷,客人不妨去爬爬山,不可谓不神奇。”
“爬完山,在半山腰有一处观景台,可观赏到岚县的三江汇流,能俯瞰半个岚县,尤其壮观……”
千禧一口气说了很多,将岚县如何游玩,说了个精光,哪处玩几天,哪里又有别致的人文景观,是坐船还是行马车,到了哪处吃什么,细致入微。
一桌人都听愣了神,上菜也没反应。
为首的夫人眼眸越听越亮,直到千禧说完,她啧啧称奇,“小丫头年纪不大,见识不少。”
千禧羞赧笑了,“我从小就在岚县长大。”
“那你对岚县了如指掌?”
可不嘛,她是个媒氏,归她负责的街巷每户人家有几口人,那些人有什么糗事她都得清楚。
千禧心里头得意,却是谦虚开口,“不敢当,略有了解。”
妇人呵呵笑了,目露赞许,对下人挥挥手,下人立马从袖中取出一块金饼,双手托到了千禧面前。
千禧骤时一愣,看了眼那妇人,妇人朝她挑眉,她才明白那是赏钱。
赏一锭银子就已经不得了,一块金饼实在夸张了些,她有些不敢接。
“给你你就拿着,你如此见识,没见过几块金子怎么行。”妇人道。
千禧战战兢兢接了那金饼,虽然也算不得重,就是觉得沉,她是真没见过多少金子啊!
她还在望着那金子难以回神,妇人又开了口,“得了,小丫头,待会回家再美去吧,你先去楼下,帮我接一个人。”
千禧忙收好那块金饼,“客人想要接谁?”
“一俊朗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