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来到楼下等着他们所说的客人。
对方什么都没说,只说是个俊朗的男人,奇奇怪怪,名字都不告诉,她倒要瞧瞧有多俊朗!
大雨滂沱,乌云压顶,零星行人匆忙避雨。
千禧左右张望,须臾,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高个子男人从巷子里走出。
那身形,与身披蓑衣的武一鸿如出一辙。
千禧呼吸一窒。
转念一想,又怎么可能是武一鸿,只能是杨玄刀。
千禧叹息,见着人大步朝酒楼而来,目的性很强,难道楼上客人要见的人是他?
俊朗是俊朗的,武一鸿那么俊,他也算俊吧……
直到杨玄刀走到她面前,斜睨她一眼,**不离十了。
他一个山匪,是青州富贵人家的客人?
怪不得总斜眼瞪人,千禧确认了,就是他,趾高气昂的青州人!
杨玄刀摘下斗笠,解下淌水的蓑衣,狐疑地看了千禧一眼,手里的蓑衣斗笠僵在半空中。
千禧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是个跑堂的,人家是客,忙伸手接过,赔笑道,“客人是应邀前来?”
杨玄刀余光瞥见那蓑衣上的水滴落在她鞋上,微微皱眉,轻嗯了一声。
千禧将雨具放好后,小跑着引人上楼,“客人这边请,楼上的客等您好一会儿了。”
杨玄刀淡漠跟上去。
将人引进屋里后,此前说笑的氛围骤然沉寂,所有人都端起姿态,皮笑肉不笑,目光相迎。
安排好座次,上完了菜,为首的妇人道,“小丫头,你先出去,若不唤你,没必要进来。”
千禧恭谨退出了房间。
酒楼人少,她就在门口晃悠,以便被唤之时能立马回应。
雅间内。
一时无话。
良久为首的妇人才开口,笑容客套,“玄昭,让你流落此处,苦了你,是母亲没能护好你。”
杨玄刀面容冷硬极了,几乎不为所动。
空气又凝滞了。
他忽的起身,走到门边,让在座的人顿时心头一紧。
推开门,就瞧见偷偷摸摸的千禧,杨玄刀冷声道,“别偷听。”
千禧的确好奇,也怕人唤她听不到,就凑近了门边,试图听个什么,但房间能隔音,不大声说,她一个字也听不见。
这会儿被人抓个正着,她一瞬慌张,“我我没偷听……”
“走远些,不唤你别上二楼来。”杨玄刀这话说得严肃,全然是警告。
他话里的压迫,让千禧警觉,或许真不该偷听,有权或是富贵人家的闲话最不能听了,要是知晓了什么秘密,说不准就会被灭口。
她朝杨玄刀点头,“噢……那我下去了,有事你们大声唤我就是。”
杨玄刀瞧她眸光迷蒙,竟有些许胆怯犹疑,不禁多看了两眼,微微点头,静静看着她下了一楼,中途还回头看了他好几眼。
杨玄刀关了门,落座,开门见山,“夫人不必说客套话,我一个外室子,实没那个脸唤你母亲。”
“玄昭,你这话生分了,你本就是护国公府的血脉,而我是正经国公夫人,你唤我母亲也是礼制,你若不想唤,也无妨,你这血脉我们国公府还是得认,我也不会苛待了你。”
潘雪聆一边沉稳说着话,一边示意手下人给杨玄刀倒酒。
“夫人想要我做什么?”杨玄刀冷漠地问。
“你大哥病逝已有两年,我就你大哥一个孩子,膝下无子,总归寂寞。”
“玄昭,你已然二十有四,很多道理你应该明白,我也不拐弯抹角,你若愿意跟我回国公府,认我做母亲,这世子之位,或许能与你三弟争一争。”
杨玄刀一声冷笑,“前朝的国公世子我争来做什么?伸着脖子让梁帝砍吗?”
“话可不能那么说,你在外流浪多年,不知青州局势,也不怪你。”
潘雪聆扬高了眉毛,满是高傲之态。
“梁帝若真有本事,能由着我们前朝护国公府存在吗?他就是兜里没有几个子儿,打不动了,才委曲求全。”
“青灵二州,沃野千里,荣华富庶,兵粮皆足,前朝遗老皆聚于此,我们只需做足了准备,待时机成熟之时,梁帝的春秋大梦就结束了。”
管她说得天花乱坠,杨玄刀一个字也不想信。
他哂笑着开口,“做足什么准备?时机何时成熟?若前朝老人真有这种本事,早就在梁帝攻占梁京时举兵反抗了。”
“不就是因为这些自诩权贵的人首鼠两端,才让梁帝成了事,灭了国?”
潘雪聆眸中闪过一丝不悦,笑容渐渐褪去,“正因如此,才来找你。”
“你父亲缠绵病榻多年,只有老三在他身边,如此非常时期,若是让老三承袭爵位,以他那蠢脑子,如何能将故虞侯爵们联合起来,对抗梁帝,复我大虞!”
“杨玄昭,你比老三聪明,青州军是我们杨家的,老三他接不了,你可以!”
杨玄刀了然,说什么聪明与蠢笨,还不是因为他没有娘亲背后无人,才找上他的。
潘雪聆见他眼珠子都不动一下,越发怒了,“你若还要跟我算旧账,耍小孩子脾气,我有的是人选!”
她语气越发尖锐高昂,咄咄逼人。
杨玄刀不以为然,气息平稳,“若夫人有的是人选,还会来找我?杀母之仇就这么算了?”
潘雪聆猛地一拍桌子,“那你要如何?你娘屡次害我,害我儿子,难道她不该死?她将你视同工具,虐待你,折磨你,她难道不该死?”
“玄昭,你忘了吗,那个疯女人怎么对你的?我们都该恨她。”
最后一句话,潘雪聆声调柔和下来,宛如慈祥的母亲,带着怜惜。
杨玄刀的手在袖中紧握,微微发颤,颤抖片刻后,他瞬间松了紧握的拳头,微不可见沉下那一口气。
也是,该恨的,母子之情他从来都不相信,包括面前这个。
不过,他不能真展露他的蛇蝎心肠,只垂下头,目露惆怅,声音喑哑,“可她毕竟是我娘……就算她对我不好,但仍有养育之恩。”
他瞧潘雪聆面色愠怒,语气变得恳切,“夫人,我娘的确可恶,她害大哥无嗣,你谋害她的性命,就算恩怨两消,但老三也怨毒,害大哥的事他也有参与……”
在说到“无嗣”二字时,潘雪聆脸色唰地变白,双眸失焦,而后猛然回神,“你说什么?”
潘雪聆站起身,大步走到杨玄刀面前,揪起他的衣领,质问他,“你说谁害我儿无嗣?”
“夫人竟不知道?”杨玄昭有些惊讶。
“我娘给大哥找了两个貌美侍婢,使其日渐空虚,老三趁此机会,换了大哥的补药,才让大哥绝了嗣!”
“夫人不知,那为何杀我娘呢?”
潘雪聆听完这惊天秘密后,险些站不住,下人忙上前搀扶,才稳住身形。
缓了好一阵,她似笑非笑的开口,“你娘十恶不赦,每一条恶行都足以让她千刀万剐,不过其中一条罢了。”
“玄昭,你没了娘,我没了儿子,老三恶毒,家国破碎,过往前尘,我们尽可一笔勾销,既往不咎。”
“不若如此,你,我,整个杨家,青灵二州的虞国旧人,全都会死!”
“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可愿与母亲回去,承袭世子之位,领青州兵马,振我国公府,复我大虞?”
杨玄刀眸光晦暗不明,斟酌片刻后,沉声道,“但凭母亲吩咐。”
“好!”潘雪聆突然扬高的声音,坐回原位,朗声道,“你要回去,还差一个理由。”
“名正言顺的理由?”杨玄刀问。
“是啊!你娘的罪行,整个杨氏宗族都难以容忍,而你是罪人之子,要想袭爵,难于登天!”
“但是现在有一个机会。”
杨玄刀静静听着。
“青州有传闻,说这梁国第一个状元江祈安呐,不得了!要开天辟地,要凭空变出千里沃土,收十万流民,让这菱州洼地超越青灵二州,称天下之首!”
潘雪聆指尖在桌上轻轻敲打,“我不信。”
长久的停顿,屋内人都心知肚明。
哪是不信,那是不能,是不允!
“要杀江祈安?”杨玄刀说完这话,心隐隐雀跃,或许早就该杀了。
“不慌,别的不说,江祈安这渠挖得很好,这里若真能产出上好的粮食,纳入囊中有何不可?”
“青州距岚县,一日水路便能达,但梁京距此地,千里有余,路上若遇上什么山匪,谁知道呢。”
潘雪聆轻笑着,胜券在握的气势,其余人迎合道,“夫人英明。”
“是啊,江祈安就是梁帝脑子里冒的泡,梁帝想他改天换地,也不问问老天同不同意!”
“呵呵呵!江祈安后面没人,看似站着梁帝,但若真到了那地步,决计没有一个人会保他,不过是试探用的炮灰而已,好对付得很!”
几人吹捧着,才开始动筷子吃饭,菜已凉了七八分,倒是吃得人兴奋。
“岚县的吃食也不怎么样嘛!”
“穷酸地方还想翻出花儿来!好笑!”
潘雪聆吃得差不多了,与杨玄刀简单商量起了对策,“玄昭,我打听过,莲花村一半人都是徐玠带来的,他信任你,这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杨玄刀听到徐玠的名字,眉头微微皱了皱,却也觉得他们说得对,徐玠是个很好用的人。
于他而言,也好糊弄。
只是心头有些酸楚。
潘雪聆又说了许多,忽然道,“你在岚县肯定需要人,我会让人在钱庄里给你备好钱。”
“我瞧着外面那个跑堂的姑娘很是伶俐,对岚县了如指掌,你若真要承大业,要学会用人啊……”
杨玄刀又一愣,那心被攥住的感觉过于明显,酸楚更甚。
他全然无法理解,他到底是在抗拒什么,只是一下一下,揪着缠着的难受。
细想之后,他揪到那细微的情绪。
徐玠也好,千禧也好,他们更愿意相信江祈安,而不会信他。
那他的痛便没有意义。
他压下了那些令他不舒适的想法,不过认识而已。
潘雪聆谈完正事,终是松了一口气,才挤出一丝力气,再问杨玄刀,“我儿绝嗣,真是你娘和老三做的?”
杨玄刀淡淡地答,“是,两人前后脚做的,还密谋要杀了大哥……”
杨玄刀说了很多耸人听闻的事情,将罪责推到了他娘身上。
潘雪聆听得紧紧按住胸口,牙关发颤,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但所有的罪责,都是他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