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祈安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目光冒犯,忽的松开手,回避目光,开口时气息变得凌乱,“下这么大雨,就在家待着不好么?”
他声音有些压抑,千禧有时能若有似无地感知他的情绪,这人就是别扭的,嘴一点都不甜。
习惯了。
她还就想治治这张嘴。
“你嫌我?不想见我,我就走了!”千禧将食盒往桌上一放,起身作势就要走。
江祈安眼疾手快一把将人给扯了回来,“换身衣裳再走。”
千禧没想到他还在赶她走,登时就生气,眉头一皱,轻嗔薄怒,“江祈安,你有没有良心,我生怕你忙得顾不上吃饭,冒着这么大的雨,给你送吃的来,你就巴巴赶我走!”
她别过头去,小声怨了一句,“早知道就不来了……”
江祈紧绷的心又扯紧了几分,有些关心他承受不住,得到得越多,他就越不想让她离开,在开口的边缘,便成了冷硬的驱赶。
可他还是不想让她不开心,只哑声道,“我没赶你,我……有些忙,你先把衣裳换了,会染风寒。”
“这里又没我的衣裳。”千禧顺着台阶就下了,她知道他忙,才将简单的餐食抱了一路,小心翼翼,生怕洒了凉了,但最终,还是要看着他吃进肚子里才安心。
“穿我的。”
千禧推拒,“不用了,你吃完我就走了,反正路上还得淋湿。”
“能暖一会儿是一会儿。”江祈安语气坚决。
千禧见他固执,也没法子,轻叹一声,“那好,你吃了我才换。”
江祈安松了一口气,起先不觉得饿,到了此刻,紧绷的胃松懈下来,竟觉着有一丝痛意。
岚县有无家可归的流民数千,周边乡里八处,还有山里难以号召的山民无数,要统一调度撤离,实乃难事,直到今日大雨,仍是整颗心高悬,惶惶无终。
江祈安给千禧找来衣裳,千禧便转到屏风后去换下。
食盒还是热乎的,伸手探上去,从指尖暖过周身,连带着整个屋子暖起来了。
屋外嘈杂喧闹,屏风后却传来窸窸窣窣衣物摩擦声响,清晰入耳,似乎还能听见湿哒哒的衣裳重重落了地。
屏风是上好的云纱,他若回头,想是能看见的。
江祈安却坐着没动,直愣愣坐在那处,眉目轻敛。
她刚出现在县衙时,他就瞧见了,一身小厮装扮,宽大裤腿卷得很高,显得那一双洁白的小腿纤细非常,上衣湿漉漉的黏在身上,腰身尽显。
江祈安深吸一口气。
千禧将宽大长衫拢在身上,暖意袭来,周身的鸡皮疙瘩骤然消退,舒服得她想在衣料上轻蹭。
鼻尖擦过微微粗粝的布料,熟悉的气味变了,是柑橘和松枝的香气。
他什么时候喜欢这个味道了?
有一瞬的陌生感,想去问问他因何变化。
千禧把裤腿卷得很高,仍旧有些长,裤腰带勒了好几圈,“我刚才在县衙门口,听他们说,如今这个县令不得了啊,小小年纪,临危不乱,调度有序,沉着冷静。”
江祈安回神,这才打开食盒,鸡汤的香味扑鼻而来,“呵,是么?”
千禧听出了他语气里带着自嘲的零星落寞,哒哒哒地就跑出去了。
江祈安还未回头看,她忽然擦着他的肩头凑过来,她散了头发,发尾湿漉漉滴着水,滴到了他的手背上。
江祈安的身子不禁微微闪躲,偏过头,只见她明眸善睐,笑意盈盈,“我就知道你害怕,但你提前做足了准备,该问心无愧的。”
江祈安怔愣。
一颗心被轻抚又被攥紧,一弛又一紧。
弛是因为她的善解人意,她懂他的恐惧,懂他那么多年来落下大雨时的焦躁不安。
他远没有外人看见的那般冷静,在无人的角落他会坐立难安,会焦虑得吃不下饭。
而那紧绷的感觉,却是因为她近在咫尺,却无法靠近她半点。
她不知道她的关怀是一种致命的撩拨吗?
每次见她,她都将那颗心撩得高高飘起,却不给他落地的台阶。
以至于此刻,他几近窒息。
他笑不出来,只生硬地答,“也还好,该做的我都做了,听天由命。”
千禧见他一双墨眉紧紧皱着,沉重压抑,顿时后悔自己的口无遮拦,他该是不愿以脆弱示人,她如此直白地戳穿,让人跌了面子。
她开口找补,“就是,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以前那么多任县令都没做到……”
话未说完,一块干燥的布巾搭到了脑袋上,遮蔽了原本就不明亮的光线。
千禧还没来得及骂人,那一双手掌便隔着布巾就在她发丝上揉搓起来,“不擦干会染病气。”
他的声音很低哑,带着若有似无的哽咽,千禧想从那晃动的间隙中瞧清他的面容,却是屡屡被发丝遮挡,只能窥见他紧抿的唇,流畅利落地下颌骨,还有他不断滚动的喉结和深重的呼吸。
他擦头发的动作变慢了,却是愈发的重,一下一下,能感受到他修长手指的颤抖。
千禧猛地往后一躲,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布巾,自己擦拭起了头发,“快吃,你不是忙么!”
她坐到了江祈安斜对面,心仍旧砰砰跳着,好似……触犯了什么。
千禧的眼神躲闪意味明显至极,极其抗拒的态度,江祈安猝然燃起情绪戛然而止,没有着落,只好借吃饭掩饰慌张。
一顿饭,没尝着味道。
甫一放下筷子,千禧就忙慌收走了他的碗筷,提着就想走,“我走了,你忙。”
“嗯。”江祈安低着头应她。
千禧转身离开,走到门前抬手开门时被江祈安唤住,“千禧。”
千禧转头,他已然走到身前,凑近了看,他身姿颀长,窗边照来的阴影将她牢牢罩住,面色紧绷严肃,竟有一丝压迫。
她僵硬笑笑,“什么事?”
话音一落,他忽然弯下了腰,轻轻将她揽入怀中。
他的面颊贴上了披散的湿发,柑橘松枝的气味袭来,千禧浑身一个激灵,紧紧缩着脖颈。
不过片刻之间,她心里闪过一万个想法。
这个拥抱是什么意思?
感谢?亲人的亲昵?弟弟对姐姐的撒娇?还是伤神疲累?
又或是……冒犯的试探。
不管是如何,以他们之间的关系,这样的行为都不该有,哪怕是亲如姐弟,她已然嫁人了。若是情急也就算了,今日如此平静,怎能有这般越界的动作?
千禧猛地往后撤一步,抬眸时,正对上他深得无底的漆黑眼眸。
似是想要,渴望,还带着哀求。
千禧心头一颤,不知该如何面对这双眼,一巴掌便呼了过去。
很清脆的一声,在寂静的屋里,不断于耳边回响。
她不敢去问江祈安这么做是什么意思,更不敢去看他的脸,便落荒而逃。
门一开,她踏着雨水慌乱离开。
潮湿的冷意乍然涌入房间,从廊下飘入细密的雨丝,江祈安立在门边,被风卷着从脸颊刮过,发丝微微扬起。
他面无表情,神情淡淡。
静静看着她着宽大的衣裳离开院子后,他才缓缓抬手,抚着刚被打过的地方,微热。
心里闷闷的,开始后知后觉地痛。
他只是想借她的肩头靠上一靠,借着她点点暖意平息些许躁动。
他已经不想去究为何会做出这般出格的动作了,毕竟这样的亲密,他想过无数次,这样的冲动,也并非临时起意。
只是今日做了,他便再也无法面对她。
他不知武火采炼文火慢炖哪一个来得舒坦,身体早已逾越他的意图,代替他做出了决定。
他甚至执拗得不愿去好生道歉,恳求原谅。
像六年前那般决绝一点,便能断得彻彻底底,在她不知道的角落疯狂,也好过她屡次的撩拨,又隔着咫尺空气难以靠近的好。
江祈安凝神许久,胸间起伏渐渐平息后,自嘲一笑。
仍旧是幼稚负气的他,就这样便好。
至少今日轻轻抱过她,仍能想起她发丝的味道……
*
夜幕降临,雨仍旧不肯歇息。
凤来春也没有生意,早早关门。
回到家时,武长安也到了家,说着今日的见闻。
“我去江边看了,那洪水势头可猛,估计还得闹上几日。江祈安还是做得好,沿路都有人搜救,今年应该不会死那么多人,但是还有好多人住在山里,听说垮塌了好几处,舟山最严重。”
“江祈安不就是舟山人吗?那里都不让住人了,为什么还有人在山里?”
武长安问千禧,千禧却蔫头耷脑地趴在桌上,压根没听到武长安的话。
武长安望向梁玉香,梁玉香也觉得奇怪,早上出门还好好的,回来就没说过一句话,二人眼神好一番交流。
苏丽也觉得奇了怪了,不禁嘲笑,“今天怎的不跟我嚼了?觉得你说的话不在理儿了?”
千禧猛地回神,一脸懵,“啊?怎么了?”
武长安掩下了多问一句的心思,毕竟小姑娘有些愁绪实属正常,晚些时候让梁玉香问问,他又将方才的话问了一遍,“江祈安不是舟山人吗?他怎么不把舟山的人打发走?”
江祈安三个字让千禧呼吸一紧,头发根都警觉起来,她支支吾吾道,“谁……谁知道呢!他要管的地盘那么多,许是那处的乡官玩忽职守……”
武长安和梁玉香都觉得很怪,千禧说话一般都先说好话,且在金玉署做事,常与当官的打交道,说人渎职这话太重,她算是很谨慎的姑娘了,怎么先下了如此判定?
千禧说完觉得这话不妥,又开始找补,“嗯……呃……可能是因为舟山那边的人穷,交不起地税,哪怕冒着危险,也想去山里躲着,拿命去赌老天爷会不会开恩……”
“嗯……就是想着万一呢……”
心不在焉,语无伦次。
千禧完全提不起精神,一想到江祈安忽然凑近时的呼吸,她就心绪难宁。
躺在床上,外面哗哗地下着雨,永无止歇。
以后怎么面对江祈安呢?
她已经没几个亲人了,她不想失去这个弟弟。
一点也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