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前两日去找了负责杏子街的街道司,要求他们把那梧桐树给砍了。
今日又去看看,什么动作也没有,心里生出了无名火。
她在街道司门前站了会儿,时间很短,就已然有三个人来问可不可以把梧桐树砍了。
她逮着一个阿婆问道,“你们是最近才想砍树的吗?”
阿婆表情立马嫌恶起来,“咦呀!怎可能,每年三五月,都要来问好多遍,一点动作都没有!烦人得很,我那孙子每年都起一身疹子……”
千禧也觉得这黏糊糊的感觉很烦人,她去看望唐琴,唐琴又在河边洗衣裳,小河流速缓慢,衣裳往河里一漂,满满沾着细碎的飘絮。
她对唐琴怨道,“姐姐,你这衣裳晒干了,得使劲抖抖,不然全沾身上了!”
唐琴显得平和,“哎,这么多年都习惯了。你那天说要砍树,我和李虎还有些舍不得,那梧桐树的影子每日下午投到墙上,怪好看的……”
千禧好笑道,“你们夫妻可真是随和啊……”
随和到没边了,一个病能忍二十年,还有什么不能忍的!
她既知道了原因,就不想置之不理,整条杏子街不都是像唐琴一样的人。
街道司的人并不理会她,也没对百姓承诺过会砍树,她想起高粱声的暗示,有了江祈安的关系,孙秀会把她的话放心上。
小小借用一下他的淫威应该没关系吧……
她没再多想,直到了孙秀面前,“孙大人,杏子街那梧桐树留着是有用吗?”
孙秀见千禧来势汹汹,心头咯噔,“千媒氏,我又惹你了?”
千禧忙挂上好脸色,“没有呢!不是这样的,孙大人,那些梧桐飘絮实在困扰人,每年都有人起疹子,为什么街道司的人迟迟不办这个事?”
孙秀觉得她仗着江祈安的关系蹬鼻子上脸的,但他又没有办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耐着性子跟千禧解释,“千媒氏,你可知这杏子街的梧桐谁种的?”
千禧想他们能那么多年对百姓的诉求置若罔闻,一定有原因,她摇摇头,认真听着孙秀讲。
“那是给芙蕖夫人种的。”
千禧微微张口,又不知该怎么说。
“杏子街以前是一片泥沼地带,荒无人烟的,没人往那儿走,前朝那时总有战乱,四处都是流民逃窜,芙蕖夫人看流民可怜,便相中了这块地,带着这些流民去山地挖山石填了此处地基,又挖出了河道引水入湖,共耗了十年时间。”
“至此,杏子街那一片才算能住人,杏子街的百姓感激芙蕖夫人,打听到她喜欢梧桐树,自发地花钱买下树苗,沿着那一条街种满梧桐树,这事当年还是一段佳话。”
“那一辈人现在都五六十岁了,在家中都是长辈了,人一老就容易固执,守着过往的岁月,不断缅怀。那些梧桐树苗又是他们花了钱,一棵一棵背回来的,你现在说要砍树,多得罪人啊!”
“别说你一个小丫头,江祈安说话都不好使!”
原是如此。
千禧腮帮子鼓鼓的,长长吐出一口气,“也是,的确不能贸然砍树。”
“所以啊,千媒氏,该干嘛干嘛去吧,这事成不了!”孙秀挥舞着袖子,只想把她打发走。
千禧觉得不甘心,却是因着没想出办法,只好灰溜溜的走了。
问题的关键在于,那条街的人对芙蕖夫人的崇敬,热烈赤诚,梧桐树就是他们的旺盛的表达,强行砍了惹众怒,若不砍,那他们永远都会被飘絮困扰。
好难……
今天不止嗓子冒烟,脑子也冒烟了……
今日算早的,天还没黑,她走得无力,走到一家关门的铺子前坐着歇了会儿,满脑子都在想那梧桐树砍不砍……
想着想着,竟想到了放弃。
其实她大可不用管,这并非媒氏应该管的事,不管也没有人会说她,不会影响她每个月的俸钱……
不过是在她心里留下一个疙瘩,仅此而已。
她莫名跟脚下的石子较上了劲儿,那石子硌着她的脚底,怪不舒服,她用脚尖碾着,想给那石子磨平了。
碾着碾着,竟把自己碾生气了。
脚下一颗石子她都忍不了,还能忍受心里一个疙瘩?
这事儿在初听闻时,她就已然有了判断,总得有个妥善的解决之道,不然影响她睡觉的!
江祈安乘着马车经过时,偶然掀开车帘,就瞧见这一幕。
他太熟悉那身影,无论白天黑夜,何种角度,各色衣裳。
她坐在那屋檐下,一身藕粉衣裙拖到地上,无需看清的脸,江祈安就知道她生气了,甚至能想象她鼓囊囊的腮帮子,就是不知生谁的气。
不会是在生他的气吧?
不会的。
江祈安沉沉吐出一口浊气,他多像没事找事的,凭空让自己生出失望。
马车晃得很慢,江祈安想下车,双腿却有些犹豫。
许多乾就坐在他对面,环抱双手,活脱脱一个老顽童模样,毕竟二人刚因为意见不合大吵一架,马车内气息沉寂,又蓄势待发。
驶过屋舍拐角,江祈安还是没忍住,叫停了马车。
许多乾看着他微微掀起裙摆,准备下车,急了,“做什么!”
江祈安无奈微笑,“钱爷,你在马车上稍候,我耽搁片刻。”
许多乾不知他要作甚,也拉不下脸与他说和,气呼呼抱着手,重重哼了一声。
千禧撑着下巴,一筹莫展地叹气,愁得难受。
蓦地,尘灰被轻轻扬起,一袭月白长衫映入眼帘,裙摆泛着绸缎的光泽,却染上了些许黄泥,那人手中还提了一包鼓鼓囊囊的东西,被蕉叶包裹,几根谷草扎实地勒住。
千禧还没来得及抬头去看,他先蹲下了身,卷起周遭清淡的风,淡淡的柏子香黯然浮动。
千禧一见人就瘪起了嘴,眸光莹润,“江祈安……”
“不开心?”江祈安声音淡淡,语气里悄然暗含了几分宠溺味道。
“嗯!”千禧狠狠点头。
“何事不开心?”江祈安十分平静地应,一边说,一边拆开了蕉叶,里面又是橙黄的果实。
千禧口干舌燥的,一见果实,双眼止不住光彩焕然,“枇杷!”
江祈安微不可见的扬起嘴角,近乎自然地剥开了枇杷的皮儿。
她坐在稍高一些的石墩上,江祈安单膝蹲着,她微微向下看,能看见他低垂的眉眼,他眉睫一动不动,剥得小心翼翼,枇杷在他指尖褪去外皮,果肉丰盈,汁水顺着手指骨节流淌。
看起来就很馋人,千禧咽了口唾沫。
千禧好似知道他这枇杷是为谁剥的一般,晃着脚丫子地等。
无论江祈安存了怎样的心思,千禧还是把他当做弟弟,见到他会很亲近,他的一举一动,她好似都能承接,仿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她对他喃喃地抱怨,“就是那杏子街的梧桐树……”
话没说完,一口冰凉的枇杷就塞进了口中,被挑去了核儿,酸甜多汁儿,润过喉咙如浇灭了喉咙管的火,阵阵舒爽沁人心脾。
“好吃!”
她朝他笑,直率极了,甚至有些晃眼。
江祈安呼吸微滞,匆忙敛下眉目,接着剥第二个,声音微沉,“枇杷对嗓子好。”
她还想开口继续跟他分享,想他脑子聪明,能帮她出出主意。
“江祈安,行啊!有好东西背着我吃是吧!”一旁忽然传来许多乾的大呼小叫。
千禧立马收敛了神思,从石墩上蹦下来,笑着打招呼,“钱爷,多久不见了!”
江祈安动作慢吞吞的,悠悠剥完那一个枇杷,才缓缓站起身,将那软烂的果肉顺势塞进了千禧嘴里,用手绢缓缓擦着手指。
许多乾见了千禧反倒笑眯眯的,“哟,千丫头,是有些日子不见了!你还在做媒氏啊?”
千禧本能应着,“啊,那当然,媒氏是要做一辈子的。”
“那等我的宅子安顿好了,请你来我家吃乔迁宴,我三个闺女都没男人了,你可得帮帮她们!诶,当初就是你说岚县这样好,那样好,我才带着全家搬来岚县的!哈哈哈!”
千禧压力大了,不过也是好事,她爽朗应下,“那当然,到时候我就去钱爷家做客!钱爷三个姑娘都已经到岚县了吗?”
“过几日才到……”
他们还聊上了,这要聊到猴年马月。
江祈安眉头微拧,忍不住出声打断,“千禧,你刚才想和我说什么?”
千禧的思绪又乱了,之前想要抱怨的那些话,又不好在许多乾面前说。
江祈安看她为难,淡淡道,“没事,钱爷喜欢听这些私事。”
许多乾听出来了,这小子拐着弯骂他,他可不能服气,“江祈安,又阴阳怪气的骂我!你就不能直接骂?你这小子阴险得很!”
“钱爷真误会了,祈安知道你爱听,才投其所好。偏生钱爷还误会我,祈安这跟谁说理去。”
江祈安每句话都风轻云淡,许多乾听完却暴跳如雷,他指着江祈安骂,“你不就是记恨我不按你计划行事吗?我是老水工,你个毛头小子凭什么指挥我?”
江祈安无奈极了,直皱眉,“钱爷!岚县和青州不一样,每年七月,岚县都会有大大小小的汛期,我们赶不上通河,就只能先将人撤走,不然又会死人!”
许多乾胡乱舞着双臂,“不可能,绝不可能!那地势我看了,不会淹!”
“钱爷您有技术,但是我生于岚县,养于岚县,我比您清楚这里情形,汛期一来,就算那莲花村不会被淹,也会将人困在那处,吃饭喝水都得人送,几千人,哪怕全部迁走,也够我们衙役干上好几天!届时县城工事农事停摆,损失巨大!”
……
二人吵起来了,都据理力争,觉得自己是对的,吵得面红耳赤,千禧一句也插不上。
她的头跟着二人左右摇摆,钱爷的白胡子都快被吹上天,江祈安也没好到哪儿去。
千禧能判断他真的在着急,耳朵被气得发红,脖颈上青筋凸起,墨眉紧皱,眸光认真得只有许多乾的倒影,他犟起来的时候就是这模样。
江祈安成天也有很多事愁啊,谁还能永远平顺呢……
更何况他是县令,要愁的事情是一县百姓的生计,是要改换地貌,是要谋求未来,他的担子比她重多了。
她这点事,没必要去扰他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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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没必要去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