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乐悦喜笑颜开,“苗木匠竟有这本事!我正愁呢!”
孔从一怔,眸光亮了,又黯淡下去,厉害的还是苗剑吧……
千禧问乐悦,“乐夫人愁什么呢?”
乐悦长叹一口气,“就为了这本书,我大把大把的银钱花出去,辗转找了五六个木匠,耗了两年,都没把这雕版刻出来。难刻啊,所以我才找人抄书,抄书也没几个抄得好,抄得好的人都忙着读书,可急坏了我!”
乐悦说着,一把拉住孔从,双眼满是渴望,“孔夫人,要不让你丈夫来我们刻坊,每版我可以给他十两银子,这样算下来,一本书上百两。我这儿好多书需要雕版呢!”
相当高的价格,甚至刻个几本书,以后吃穿不愁了!
千禧明白江祈安说的那句话了,他说,他们夫妻若是相合,能走得更远。
孔从没有受宠若惊,反倒是身子微微往后缩,“这……”
苗剑现在手上有事,贡品也很重要,这事得问本人愿不愿意刻。
千禧看孔从的表情,十分为难,扯了扯孔从衣袖,温和笑着,“孔姐姐,还得问问苗大哥不是吗?”
孔从干笑两声,“是……我夫君他最近有些忙……”
乐悦颇感遗憾,“那可惜了……不过也无妨,这么大的事得从长计议。改日我带上雕版,登门找苗木匠和孔夫人细聊,可以么,孔夫人?”
“这当然好。”孔从礼貌笑着。
乐悦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那孔夫人还能再帮我抄几本吗?”
千禧却在此时骤然打断乐悦,“乐夫人,您稍等一下,我跟孔姐姐说个事。”
乐悦神情微凝,而后笑意淡然,“好,那我稍候。”
千禧拉着孔从躲在一旁,直言开口,“孔姐姐,你可以拒绝。”
孔从也不知要不要拒绝,有些犹豫。
“孔姐姐,之前我们是随意地尝试,现在你做成了,可以选择做或不做,这全凭你,不要害怕拒绝乐夫人,你现在有了这本事,你以后任何时候想抄,乐夫人都不会说一个不字。”
“你想想,你还想不想抄书?哪怕是此刻不想,以后又想抄,都没关系,你可以拒绝!”
孔从眉头微蹙,语气犹疑,“抄也没什么,就是眼睛和手抄得累,想歇歇,下个月青草生辰,我想带她出门一趟……”
千禧点头点得十分郑重,“可以,不管什么理由都可以!你跟乐夫人讲吧,当初谈好的多少钱,就收多少钱,收多了你心里难免记挂!”
孔从转过身,拒绝的话有些说不出口,千禧轻轻拍她的背,孔从这才颤声道,“乐夫人……下个月姑娘生辰,我可能有些忙……”
乐悦虽然遗憾,仍然笑得平和,“没事的,孔夫人,什么时候你想抄了,都可以来,我就缺你这样的人!”
乐悦将手里一锭银子给她,孔从连忙推拒,“不不,乐夫人,当初说多少,就给多少,多一文我都不能收。”
乐悦拗不过,眼神淡淡撇过千禧,眉毛微扬。
孔从得了百来文钱,握在手里,沉甸甸的,迟迟没敢收拢五指。
千禧带着她往外走,她感觉脑子都在飘,心在跳,她清晰地听见,是喜悦吗?好似又不是。
走到书坊门前,乐悦依依不舍地唤了一声,“千禧。”
千禧猛地回头,黝黑的眸子水亮极了,她扬起嘴角,“怎么了,乐夫人?”
乐悦微笑着摇头,欲言又止,“有空来找我吃吃茶。”
“嗯!好!”千禧应着,拉着孔从没入人流。
千禧觉得很奇怪,刚才那句话只是客套话而已,乐悦为什么要特地追出来说,还欲言又止。好像上次离开,乐悦也说过同样的话。
乐夫人一定是有事找她!
那下次得空,便来找她吃吃茶。
孔从还没把那一吊银子放进荷包,整个人傻了一般,千禧疑惑又好笑,“你捧着这钱,就像捧个碗一样!快收起来,一会儿被人抢了!”
孔从这才恋恋不舍地收起来,总觉得心里空茫茫的,有种奇异的情绪,明明应该喜,却又觉得自己不该喜。
千禧看她情绪不对劲,问道,“乐夫人很喜欢你!还有你的字!”
“可是,我值得她喜欢吗?”孔从说完这话,恍然回神。
这是一句她自己都读不懂的话,她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以及为什么会从她口中说出?
千禧心口一怔,原是这样,原来她觉得自己不配被人喜欢吗?
她酸了眼,好像在此时看清这个别扭的姑娘。
“孔姐姐,赚了钱,不请我吃个糖水?”千禧朝她眨着眼。
孔从回神,“当然要请你。”
二人来到一家茶水铺,茶水铺旁是小河,流水淙淙,叮叮咚咚。
点了糖水,一旁的说书先生正在兴头上,唾沫横飞,周围忽的爆出一阵叫好声。
待着一阵喧闹褪去,千禧才开口,“孔姐姐,你当然值得喜欢,谁需要你,谁就喜欢你。”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问出那个问题吗?”千禧问道。
孔从不明所以地摇头。
千禧认真地望着她,“从小到大,你听见的,你感知的,总是别人的不喜欢。”
“不喜欢这个词,在你脑子里重复了千次万次,你不被人喜欢,仿若成为了常理。若有一天,你听到一个人说喜欢你,你会不会觉得,他是在骗你?”
从千禧一开口,孔从便忍着眼泪,此刻,那眼泪像蚌珠一样,大滴大滴地落下,看起来很沉,很重。
她从喉咙管里发声,“嗯……你说得对,苗剑总说我好,我每次都觉得他在骗我,不过是哄我的手段罢了。”
“他越说爱我,我越要把他推开,我是不是很伤人?”
千禧咽下糖水,“是,以后不要推开他了,你的认知是错的。把你的认知推倒重建吧,你一定有值得人喜欢的地方,但也总会有人不那么喜欢你。”
“你也无需求得人喜欢。”
孔从仰着头,口中甜味开始慢慢反酸,鼻腔也酸得像溺水,眼前之物变得模糊,树影变成斑斓光影,青绿浓郁,阳光明艳。
“我明白了,我真的明白了……”孔从眼泪直直往下掉。
“我以前很想被人喜欢,希望有个人为我生为我死,为我流泪,被我伤透了,还要死死缠着我。”
“苗剑口口声声说爱我,所有的钱都给我,为我生,为我死,怎么骂他,他都不离开。”
“可我还是觉得不够,我好像永远无法证明有人会爱我,所以我总揪着一点小事歇斯底里,他若包容,我觉得他在骗我,他若不愿包容,我就会否认他做过的所有,对他冷嘲热讽,‘看吧,你就是不爱我……’”
孔从流着泪嗤笑一声,她原是这么一个人。
她默默地流泪,挂着看似平静的微笑,“今天也是如此,乐夫人结算工钱时,我很好奇,好奇她会不会让我再抄一本。”
“或许我并不是想抄书,我只是想要乐夫人说出那话。”
“但她说出口时,我又逃了,我又觉得自己不配。”
“以前在苗剑身上,我把它归为爱不爱的问题,但今日异常清晰,与爱无关,原来一切都与爱无关啊……”
孔从说完,千禧哽在胸口的紧张随之散去,她淡淡一笑,“你已经在剖析自己了,很了不起。”
“你看见最真实的你什么样了吗?缺哪一块就补哪一块。”
孔从觉得千禧现在说什么她都能坦然接受,就像那日她在她面前直言,她不喜欢自己的性子,那一句话撕掉了她伪装已久的假面。
而如今,她亲手剖开了自己的心,千疮百孔,空荡荡的,除了伤口什么都没有。
孔从释然了,坦坦荡荡地开口,“怎么补?”
“乐夫人叫你继续抄书,你开心吗?”
“我是想要她开口挽留我的。”
“你是喜欢她挽留你的感觉?”
“对,许是如此,我对抄书本身并没有太大兴趣。”
千禧垂眸思忖许久,“那你不用去抄书了,再试试其他事。你需要别人的认可来填满自己,但一定要做事,而不是求别人随口说说。”
孔从想不到自己该做什么事,一筹莫展。
千禧看她神情,好笑道,“我不可能一直推着你走,自己去找,把一些小事做好,需要你的人会变多,这是你自信的根本,也是掌控力的来源。”
孔从缓缓点头。
千禧坐直了身子,后面的话严肃起来,“当然,你一定会碰壁,绝对会!知道为何苗剑和我都在劝你抄完那本书吗?”
孔从摇头。
“这是你第一次试图站起来,你没有半途而废的资格。此时的失败千斤重,你会被挫败压得抬不起头,你会无比笃信你什么都做不成。”
“这就是你总觉得自己不配的由来,掐灭这种怯懦,明白了吗?”
孔从点头。
千禧为了确认她到底听懂了没,问道,“那你说说,若是遇到了难处,你会做些什么?”
“想法子解决。”孔从脱口而出。
“你这回答太笼统,不够清晰,再想细致一点,到底想什么法子,想想上一个事怎么解决的……”
在千禧的引导下,孔从可算想明白了,“想不到法子我就问问苗剑,要是苗剑也没法,我就来找你!你也没办法,我就去找其他人!”
“好!很好!”千禧大呼。
就像是泄洪一样,先有了疏通的沟渠,才不会怕洪水来袭。
一切好像都捋顺了,但千禧还是有些不安心。
左思右想,她提醒道,“你身上还有个缺点。”
孔从现在可听话,睁着大眼睛,直点头,“你说。”
“你不是怕乐夫人发现那字迹不是你亲手写的,会不瞧不上你吗?”
“嗯……是,我很心虚,怕她觉得我做得不好。”
有些道理千禧明白,但要厘清思路,说与他人十分困难,她脑子好像都烧坏了,才想出一个说法,“你过分追求你在别人心里的完美模样了。”
孔从完全不懂,一脸疑惑,“什么意思?”
“人人都有缺陷,但别人压根就不在意你的缺陷,他们只在意你能不能成事。嗯……大概就是这般,不要让卑微占据你的心,你要有意识地克制。”
“比如,每当觉得别人看不上自己的时候,一定要对自己说,就是自己想多了,他看不看得上不重要,我只要把事情做好。”
“这样的话,你可以说出声,比悄悄闷在心里想,效果会好很多。”
孔从思考着,像是要把放弃了二十八年理智全收回来。
糖水是要了一碗又一碗。
孔从觉得自己好像在焕然新生……
说书先生说完了书,看台下掌声雷动。
千禧眸中莹润,她很开心,也拍起了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