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利从缺口挤出来后,两个人望着对方都是暗衣高马尾的模样不由得相视一笑。
“二娘子似乎很熟练。”
“叫我碧落吧。”
胡玉早有预料,点点头便不再多言,跟碧落一起往村口赶去。
夏日里黑的晚,如今黑暗还没彻底侵蚀村庄,现在应该快到戌时了,农忙结束的汉子正要归家,妇人们忙着准备晚饭,路上正是没人的时候。
一路上两人都是精神紧绷,谁也没说话。
到了村口,只见老大爷没有回去吃饭,而是依旧保持着他们分别时的姿势抽着烟,胡玉就知道她赌对了。
“你俩腿脚怪麻利的,我还以为今晚等不到了呢。”
老大爷笑眯眯的站起身,冲着胡玉道:“聪明孩子,风风火火的性子,真讨喜啊!”
胡玉上前一步挡住碧落,牵起她的手,保护的意味很明显,“不用送了。”
“当然,只是……”
话头一转,老大爷的目光忽地犀利起来,“二娘子,你的安儿呢?”
胡玉听完也是一顿,虽然心里有些迟疑,但还是把碧落护得死死的,脚步一分没挪,“您说过要给我行个方便的。”
“安儿自然是在屋子里。”
老大爷闻言松了口气,收起烟袋,“我还以为你会把安儿抱走。”
碧落冷冷地道:“他对孩子很好,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老大爷点点头,一副完全认同的模样,侧开身子给她们指了条小路。
“倒还算你有几分良心。”
碧落不想跟他多费口舌,眼下不是争辩这个的时候,她牵起胡玉的手顺着老大爷指的方向钻进草丛里,两个人的身影很快隐在山林间。
胡玉看见桃花村的炊烟逐渐消失,就知道他们已经差不多回去了,就拉住了碧落。
“来,我们往西面走。”
碧落跟着胡玉乖乖地在树林里跑着,一路上谁也不敢回头,拼了命的往西面跑去,一直跑到星星升起,才停住脚。
“碧落,我们歇歇。”
胡玉喘着粗气,鬓角早就被汗水打湿,扶着树干一副马上要晕过去的模样。
碧落也没比她好上多少,常年来的囚禁让她的体力早被耗损,嘴唇干涩得很,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角,却尝到了一点铁锈味。
那里早就被她无意间咬出血了。
“……呼……呼,阿玉,我们这样下去是跑不了多远的,王二估计已经发动村子里的人再寻我们了。”
“我知道。”
胡玉直起腰,继续向西面走去,碧落此刻只觉得身体发虚的厉害,但还是咬紧牙跟上去。
“王二追上我们后一定会杀了我们的……阿玉,你在找什么?”
胡玉此时来到湖边,湖面亮晶晶的,折射出月光剔透的寒意,掺杂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整个天地都骇人的可怖。
“我在等马。”
马?
碧落疑惑得很。
“你去哪找马?”
“我弟弟……不,沈青莲走的时候,把马留在村子西面的湖边了。”
沈青莲?
碧落听着这名字有点熟悉,但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来。
胡玉吹了个口哨,旁边的一侧树丛忽然动了动,吓了碧落一跳。
紧接着,一个白马从后面慢悠悠地走了出来,打了个响鼻后靠近了胡玉。
胡玉摸摸它的头,转头问碧落,“会上马吗?”
“可以的,阿玉扶我一把。”
碧落踩着马镫子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刚坐好,胡玉就扯过缰绳翻身上马,坐在了碧落的前面。
“扶好抓紧,千万别掉下去。”
“阿玉,我们去哪?”
碧落有些紧张,搂紧了胡玉的腰。
“去……青江城。”
青江城?
那不是京城的邻城吗?
胡玉扬起马鞭,猛地抽上去,驾着马从树林间穿过,朝着北面疾行而去。
“……为什么不去藩郡下?”
“没用,你不是试过吗?”
碧落哑然,笑了出来,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你猜到了。”
“嗯。”胡玉也笑了,“逃跑的模样很熟练。”
“那你呢?”
“我正逃着婚呢,肯定比你更熟练了。”
胡玉感觉到碧落的头抵在她的脊背上,肩头处有些温热,碧落伏在她肩上颤抖着,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她哭了。
“谢谢你阿玉,谢谢你。”
谢谢你不顾一切的要把我从这泥沼里拽出来,谢谢你没有抛下我。
*
桃花村乱作一团,村民们举着火把不肯放过村中的每一个角落,叫骂声连天,在这片风景秀美的小天地里翻涌着。
王二跪在村口的老大爷脚边,重重地磕了个头。
“……祖爷,她们去哪了?”
老头嗅着空气中的浓烟,不理他,紧皱着眉头,很是不悦,“乡亲们忙活一天了,半夜还要陪着你胡闹找那个疯女人,真是胡闹!”
王二充耳不闻老头的呵斥,接着磕了个头。
“她是安儿的亲娘,我的妻,我得找到她。”
老头依旧不理他,站起来朝着村内走去,边走便叹息着造孽。
“你都困了她十年,她还肯给你生了个孩子,你还想把人折磨到什么样?”
“死了。”
老头脚步一顿,“你说什么?”
“安儿死了。”
王二咽下喉间腥甜的苦涩,一下又一下地磕着响头,哽咽的哭声再也抑制不住。
“祖爷!她把安儿掐死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哭叫声划破夜空,正在歇脚的碧落似有所感,回头张望了桃花村的方向一眼,随后用手攥住了胡玉的衣袖。
此时她们已经逃出了很远。
胡玉和她路遇一座破败的城隍庙后就决定暂时在这里歇息,明日再启程继续赶路。
马儿已经累的在庙外卧倒睡着了,鼾声在残破的小庙里响着,使得碧落更加不安。
“阿玉……”
“怎么了?”
胡玉把烤好的红薯递过去,自己也从火堆里捡起一个,吹落灰尘后剥开外皮吃着,“你怎么不吃啊?还挺甜的。”
碧落看着吃得香甜的胡玉,心一狠,闭起眼睛认命。
“我把孩子掐死了。”
说完她就后悔了,感觉空气都瞬间凝滞了。
碧落睁开眼睛,不敢去看胡玉,泪水蓄满了眼眶。
骂她吧。
骂她狠心也好,骂她畜生也好,骂她不配为人母也好,怎么都好。
她都受着。
泪珠大颗大颗地滑落,碧落痛苦地把自己蜷缩起来,心如刀绞。
“这么些年,一定很绝望吧。”
胡玉伸出手摸了摸碧落的头顶,语气柔和,“哭吧,哭完就忘了那些事,等我们到了青江城,我让我父亲去寻你的亲人。”
“……为什么……为什么不骂我?”
碧落抬起头,迷茫地看向胡玉。
月光从掉落的庙门投进来,落在胡玉劲瘦的腰肢上,留下一片阴影,刚好挡住缩成一团的碧落。
“嗯……大概是因为——”
胡玉笑了一下,眼眸澄澈,“当初没人问过你想不想生,所以现在没人有资格问你为什么不留。”
碧落呆呆地坐着,脑海中不停地回味这句话,直到泪都流尽了,直到胡玉靠坐在门边沉沉睡去,她依旧在反复咀嚼。
没人问过她想不想生,所以没人有资格指责她不留。
她如同痴了一般看过去,胡玉睡颜恬静,长长的睫毛还因为有微风吹过而颤动。
碧落慢慢松开自己的臂膀,爬过去跪在了城隍庙中央的泥塑前。
她没有香,所以就双手合十高举过眉间,低头俯首,三拜九扣,虔诚的向天默念自己的心愿——
信女碧落,前生坎坷异常,深陷泥沼却侥幸逃脱,全仰仗上天保佑。信女此生了无牵念,但求对我施以恩泽之人必有福报,长乐顺遂,一生无虞。
阿玉,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太好太温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