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物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新世界（11）

清晰而空白的视线中，突然闯入了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林旺从上俯瞰着床上的人，开口询问：“你在想什么呢？”

这个沉稳的声音将季天阳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慢慢张开嘴，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在想，人类的未知是不是真的会放大恐惧？”

“你半夜不睡觉，找我来就是想聊这个？”林旺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下来。

季天阳立刻从床上弹坐起来，反弹的角度恰到好处地避开了上方的林旺：“对不起，我只是现在有点心慌。我不想一个人待着，所以就躺在床上给你发了条信息。”

林旺顺势坐在了季天阳的旁边，手上还握着带有人体温度的手机，他是看到信息马上就跑了过来。但是现在心事重重的季天阳，肯定注意不到这些。

于是林旺轻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会心慌，你今天下午跟曲波还有程是非在实验室里究竟都聊了些什么？”

于是季天阳将一切与林旺说了一遍。

说得林旺也是愣神半晌，他最后冷笑一声：“呵，程是非这句话是要造个神出来吗！”

林旺指摘的点貌似与季天阳自己在意的部分不太一样，于是他有点反应迟钝地问：“你是什么意思？程是非要造神？造什么神？”

林旺伸出一根手指，直接点在了季天阳的额头中心，使劲一戳，直把那人戳得后仰了头颅，他才开口道：“我的意思是，不要听程是非胡说八道，他这话谁听来都会压力巨大。你就是你，做好你自己就行。程是非的所有猜测都需要时间去验证，你没有义务背着这么沉重的包袱去等待他的答案。”

林旺的话像是春日的溪水，带着暖意破开了季天阳几近冰封的心扉，很快就潺潺渗透了整颗心脏。

刚刚还坐立难安的人，如今稍微踏实了下来，季天阳语带感激道：“林旺，谢谢你，能对我说做自己。”

这让人无端回想到高三那个炎热的夏天，在季天阳与林旺告白并决裂后的第二周，本来是林旺的生日。

——这是季天阳有生以来唯一一次告白给他的人生延迟画下的第二笔浓墨重彩，也是他对自己的告白最为追悔莫及的时刻！

他忘了一周之后就是那个人的生日，他甚至提前半年就为他准备好了生日礼物。当意识到这份礼物再也送不出去了之后，季天阳沮丧至极。

他恨不得回到表白的那天，一巴掌把那个自以为是的自己扇醒。无论如何，都要阻止那个傻瓜搞砸这一切！

但是现实没有如果，当季天阳将自己亲手打造的一个手工家园丢进垃圾桶的时候，他很不争气地哭了。

他送他的家里，窗台有盆季天阳家的兰花，一楼有架林旺会弹的钢琴，书房有个塞满他们两个人喜欢的书的书架，大大的饭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鱼缸，院子里还有一只雪白雪白的兔子......

如今，这些都静静地躺在垃圾桶里，季天阳看着他们，越哭越凶，久久挪不开脚步。

那个时候的林旺在远渡重洋之前，跟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季天阳，我讨厌你！”。

那个时候的季天阳，因为这句话，开始自暴自弃。

如今听到林旺对自己说“做自己”，像是救赎了五年前那个无比绝望无助的少年。

他是个傻子也好，是个哭包也好，是个普通人也好，是个变异者也好，是个神也好，鬼也好。

他首先是他自己。

做自己，是他能百分百替自己做决定的事情。

“我这样不会显得很自私吗？”季天阳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林旺答：“季天阳，你看着我，我的眼中现在看到的只是你，我不会让他成为任何代名词。那些对我都没有意义，你就是你。”

“即使......”季天阳的声音有点哽咽。

“即使你不人不鬼，不神不魔。你懂我的意思吗？你选择怎样的样子，我就接受怎样的你。”

林旺语气诚恳地再度确认，仿佛比起季天阳自己，他更认准了这个人。

“好的，我知道了。”季天阳渐渐放下了负担，他知道他的人生在这样一个人的肯定之下，一定会越走越轻盈，心中充满感激的同时，又难掩滋长的**。

“除了接受，”季天阳盯着林旺愣愣说道，“这样的我，能不能也让你有一点喜欢呢？”

果然，此话一出，林旺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我......”

“算了算了，我今天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不该这样为难你的！”

季天阳及时喊停，林旺也没再深究。说实话他真是被问得大脑一片空白，既没有季天阳所期待的答案，也没有自己一贯的坚持，他就是有点不知所措。

于是林旺只是抿了抿嘴，又伸手摸了摸季天阳的头，低声说：“别想太多，早点休息。”

折腾许久，已至深夜。

季天阳这头转身睡去，曲波那边却又被一阵诡异的低喃强行唤醒。

“跟我走吧，离开这里！”

又是白天在脑袋里无限循环的那句话，曲波不胜其扰，再次恨恨在床上砸了一拳！

这回他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问出声：“混蛋！你到底是谁？”

声音反复出现几遍，终于有了不一样的内容：

“如果你决定离开，明天就把它留在那里。”

“记住，把它留在那里。”

“你跟我走。”

......

又等了许久，脑中再没有其他声音出现，曲波紧握的拳头这才慢慢松开。

他面色除了有点惨白，表情还算镇定，只是整个后背已经被冷汗全部打湿。

他不知道这个突然在脑中冒出来的声音源自何处，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要害他。

他唯一的猜测，就是觉得这应该也是一种脑波异能，一种可以通过脑波达到颅内传声的能力。

这天一早，季天阳就在调查科里碰到了昨天刚见过的那位“魔术师”。

经过检测，周杨确实是一位A区脑波变异者。他所谓的魔术，不过是利用意念制造出来的实影。

“你可真是个人才！”给周杨进行登记的方明心扶额感叹，“这脑波异能的用途算是被你们开发明白了，该说不说，还得是广大劳动人民的智慧最厉害！”

被“夸奖”的男人依旧眯眼微笑着，回应的话倒是朴实无华：“您过奖，我也是混口饭吃而已。”

今天来做记录的周杨干净整洁，露出了原本白皙的皮肤，和细长的眉眼。因为男人脸上时常挂着笑容，让他整个人显得亲和力十足。

但是在季天阳看来，虽然去掉了夸张的妆容，可周杨这副无懈可击的表情，也让他像是时刻戴着一张假面，虽在极力表现好脾气，却缺乏诚意。

“我们这边看到你震前的职业是医生，难道做魔术师会比你的本职工作更赚钱？”季天阳看着电脑上调出来的档案，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周杨坚固的表情终于有所松动，但很快又被他调整过来，这次他的嘴角牵起了一个若有若无的苦笑：“调查员先生，如果你们已经查到了我的档案，那上面没有记录地震后我做过手部手术吗？”

“你的意思是......”季天阳有些迟疑。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我在地震中受了很严重的伤，如今已经不能再上手术台了。这对一个外科医生是毁灭性的打击，所以我彻底放弃了医生这个职业。在发现自己有能变出实物的超能力之后，我就决定改行当个魔术师了。”周杨说着现出些无奈，“我想，我这个决定也挺合情合理的吧，再说我也没有做什么损害他人利益的事情。”

“合情合理。”这次接话的是方明心，她对周杨的热情只停留在这个人的异能层面，至于背后那些心酸往事，好像并不能打动她分毫。

所以她检阅了一遍记录无误，就示意周杨确认签字，并公事公办道：“但是情理之外，还有法，你使用脑波异能从普通人处牟取利益并不合法。接下来一个星期，每天准时去你的指导人那里报道，接受异能规范教育。”

周杨面上保持一个无辜的笑容，虚心表示：“我现在知道了，原来大陆还有专门的异能者管理部门。”

将男人打发走之后，方明心才对身边半晌无语的季天阳说道：“工作是工作，故事是故事，我们天天都在接触这些，如果你想表现得专业，你得分清楚这之间的差别。故事我听得多了，但什么样的故事都不能成为异能滥用的借口。”

季天阳点点头：“你说的没错，是我又感情用事了。”

方明心想了想又说：“你同理心强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看用在什么地方。”

结束了调查科这边的事情，季天阳又出现在了研究所里。

根据程是非发给他的计划表，今天他需要来研究室配合脑波实验。

经过这几天的多次交流，季天阳也渐渐能用更加中立的态度面对曲波了。从纯理性的角度出发，曲波犯下的罪行可不仅仅是一句“合情合理”就可以解释得通的。而季天阳多日来一直想从曲波嘴里得到一句忏悔的话的期望，从来都没有实现过。

所以，他没有悔过之心。

趁着实验间隙程是非与林旺在一边分析数据的时候，季天阳又得到了与曲波交流的机会。

这次他没有如同被试一般躺在床上，而是走下来，走到曲波跟前，以自由之身的姿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曲波，我想跟你谈谈。”

男生睁眼，却保持了沉默。

“首先你要认识到自己随意操控别人的思想是一件非常错误的事情，而你通过意识操纵别人杀人，都不是犯错，而是在犯罪了，与那些亲手杀人的杀人犯没有什么两样！”

这次季天阳的口吻更像一个长辈，一个执法者的训诫。

男生依旧没有回应，仿佛类似的话他已听过许多，比起对复仇的执着，这些伦理也好、规范也好，在他眼里全都不知所谓。

他就像是一株旷野里疯狂生长的杂草，低调粗陋的表皮中包裹的却是原始残酷的内核。

他自有一套生存法则，与大众普世价值并不兼容。

季天阳这才不得不承认，想要靠自己的三观短时间去说服或者感化这样一个人，也许就是痴心妄想。

曲波与自己相比就像是另一个极端，他完全没有什么同理心，所作所为都站在自我的角度。

与这种人沟通，让他感知别人的无助与弱小，不如直接威胁到他本人的利益，才更有效果。

于是，季天阳面无表情说道：“我知道你对我的话不以为然，但是我不能就这样放任你不管。”

听到这里，曲波才抬了抬眼皮，浓重的黑眼圈更加加深了他整个人的阴郁气质：“你不是已经得逞了吗？把我关在了这里。”

季天阳第一次对他流露出了冷酷无情的一面，他摇摇头，说道：“不，不止这些，我对你的了解可能比你自以为的还要深入许多。”

闻言，曲波憔悴的脸上现出些许不安，直勾勾盯着季天阳的目光中仿佛在问“你是什么意思？”。

季天阳咬了一下嘴唇，刻意压低了声音对他说：“你现在被发现的罪行，以及我上报的信息，都是有我亲身经历的。但是，你我都知道，你的过去，远远不止这些。”

这次换曲波咬紧牙关，他本就不怎么好的面色变得更加难看起来。

季天阳还在继续：“你还记得那个穿着师大附小校服的小女孩吗？”

曲波闻言不自主抖动起来的下唇，再次印证了季天阳的猜测。

他步步紧逼：“你知道我可以从你的脑中读取到当时的真实画面吗？”

这一下，曲波的双臂都因为过度紧绷而小幅度颤抖起来。

“还有人民公园的那些猫......”

季天阳话没说完，就被曲波近乎粗暴地打断了，他低吼一声：“你知道什么！”

还好吼声没有引来别人的注意，他喘着粗气继续神经质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第一个要杀掉的就是吴惜仔吗？他让我代替她妹妹做蒋英奇的霸凌对象，他偷拍我虐猫的视频交给蒋英奇作为把柄......他想我永远都逃不出泥潭，那我就先拉他下地狱！”

季天阳震惊之余，仍旧是狠下了心对他说：“好，你现在清楚了，我知道你的过去，它们都在你的脑中留有证据，而你阻止不了我的探寻。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想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我想要你坦白。”

曲波几乎咬碎了声音：“你别逼我。”

季天阳却只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