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面?”
那人冷笑一声,仿佛听到了极大的玩笑,手中长刀压得更紧了。
苏狸心中大骇,也顾不得什么体面,闭眼大喊道:“早些时辰,我已然见了府内众人,不信你便问问王内侍,他那还有宫中内侍腰牌,做不了假!”
被绑在角落处的王谏发出呜呜声附和着。
许是苏狸嗓门太大,加上正好打了道雷,那人的动作竟然真的停了下来,盯着她瞧了许久。
长刀从纤细脖颈处移开,缓缓上提,在她细腻的脸蛋上轻拍。
那人声音生冷,如寒冬腊月:“把灯点上,我倒是要看看,你到底能相出个什么。”
苏狸心脏扑通乱跳,口鼻处如同浸湿的油纸被骤然掀开。
这时,她才听见自己沉重的喘息声。
“好,我这就相。”
黑暗中,苏狸伸出手臂,就地摸索着灯笼,摸到一根棍子,想必应是灯笼杆,便拽回身边。
她想着那长刀离自己不远,也怕自己动作太大,再被长刀误伤,索性并未起身,只半蹲在地,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点燃灯中烛火。
光影跃动,橙色烛光用力抵抗周遭黑暗的侵蚀,于这片冰冷中添上一抹柔和与安定。
苏狸借着灯亮,扫视四周,小心查看情况。
只见他们带来的护卫皆被敲晕,王内侍更是被藤条绑在一边,锦缎织成的下摆,已经被人割下,此时正塞在他的口中,虽狼狈不堪,但看样子暂时无性命之忧。
但靖国公府打灯的小厮便没那么好命了,苏狸虽已意料到那小厮已然遭遇不测,可亲眼看见上一刻还活生生的人,此时已然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她还是忍不住颤栗起来,本就空荡的胃顿时开始翻江倒海。
可不等她呕吐半分,那人便拿刀挑着她的下颌道:“抬头看我。”
视线迫着抬起,苏狸强压不适,不得不借着灯火向上望。
那位大公子为了让她看清,身子微微弯曲,向她倾来。
一头散乱的长发下面,那是一张足以颠倒众生的脸庞。他的肤色呈现出病态的苍白,入鬓的斜眉倒是黑重,一打眼便有强烈的视觉冲击,长眉下面,一双墨绿色眸子如寒潭深邃,此时正带着探究与讥讽,眼角还残留着飞溅的鲜红血迹,高挺鼻梁之上有一处凸起,倒是有一股倔强之意,一侧勾起的嘴角又透着邪性与薄凉。
这些复杂的因素汇聚在一起,诱人又危险。
“怎么?没看出什么?”男子微微起身,详做失望,“本以为你会坐实我那祸乱凶星的名声,没想到也是个没脊梁的,既然如此....”
“等一下。”
苏狸秀眉微挑,打断了那人,此时她的心中如同装了一把算盘,被拨弄地噼啪乱响,疑虑重生。
先前她已经相了靖国公府上所有男丁的面相,这国公爷殷世忠双耳贴面、耳骨后翻,三角眉,目露三白,名字起的倒是世代忠良,可这面相一看便是个有反心的。
还有他那二子,亦是国公世子殷秦,虽相貌清俊,可眼下发黑,唇色泛紫,那眼神落在人身上,就让人觉得浑身不自在,一看就是个酒色之徒。
再加之府上种种,基本可以断定,这北方的祸乱凶星应是这靖国公无疑。
按理说,眼前这个跟乞儿一般的男子,是殷世忠长子,本就应与其父命数相近,按理说最起码也是个倒霉催相。
可就刚刚那么一瞥,竟让苏狸看出了尊贵之气!
丑鸭子群里出了一只九天之上的仙鹤,岂能不让人震惊!
难道是自己看走了眼?
她立刻爬起身,伸直手臂前够,想要再看仔细一些,对术法的探究之心让她把恐惧抛之脑后,竟胆大到抬手去撩对方碍事的乱发,白色袖口随着动作滑落,露出一段玉藕般的小臂,直至玉手在男子耳侧停滞,手腕处一道白色月牙胎记正好映在男子眸中。
那男子应是没料到此女会有如此举动。
他先是愣怔,然后许被人靠近引发了不适,猛地侧脸去躲,却被一道苏狸叫住。
“先别动,我就是想看清楚些。”
那声音很轻很柔,就像春日里漂浮在湖面上的鹤羽,撩拨出荡漾涟漪,可就是如此没有攻击性的嗓音,却有着一股让人无法拒绝的魔力,让人听之任之。
如杂草般的乱发,被葱白手指撇到了一边,女子娇柔的面庞清晰地展示在男子的眼前。
那是一张清隽的脸,十六、七岁的年纪,女冠打扮,周身气质如山涧清泉,青松白雪,若是换做他人,或有寡淡之感,可眼前的这幅略带稚气的相貌,却有种让人一望,便移不开眼的美。
男子走神时甚至在想,眼前的这一点唇,要是涂了胭脂,那会是什么样的绝色。
此时那双杏眼正带着狐疑之色,盯盯儿地瞧着他:“公子生得龙虎之相,虽年少苦楚,却如潜龙在渊,终有一日是走上高位的,就是这杀戮之气太重,要是能多些慈悲之心.....”
还未等苏狸说完,男子便嗤笑起来,像是这话触了对方逆鳞,脸色瞬间阴狠起来。
他出手掐住苏狸的脖子,大步向前,直接把人摁在墙上。
后背被狠狠撞在墙壁之上,苏狸闷哼一声,口腔传开铁锈味道,墙壁冰凉刺骨透过衣衫,倒是把那火辣的痛感麻痹了一瞬。
猝不及防的举动让苏狸抬眼望去,惊恐的美眸水光一片。
“我出生之时便被一妖道说是煞星转世,克父妨母,差点溺毙在污秽之中,如今你又说我是龙虎之相,我见你与那道士乃是一丘之貉,都是妖言惑众的妖道,今日,我送你一程可好?”
那声音不大,甚至可以算得上温柔,说着杀人话,就像是踩死一只蚂蚁一般轻松,甚至尾音里透着股除害的爽快喜悦。
脖颈上的手指瞬间用力,强大的压迫力让苏狸脑袋充血,如同岸边搁浅的蹦跶的金鱼做着最后挣扎,她目光落在地上的光影,只剩重重叠叠的光圈,已然看不清楚。
“我....不知那道士...为何那样说,可我说的....句句属实。”苏狸扒着那人的手,拼命喘息,断断续续道:“公子这前半生....被这人害的如此之惨,难道...不想复仇吗?”
“复仇也先杀你。”
苏狸悲从心来,没想到遇到的疯子,居然是有术士偏见的。
亏她在此行特意求了签,可明明抽的是上上签,怎会遭遇如此?
可她要是死了,还有谁能去寻义父的踪迹?
在强大的恐惧跟前,苏狸脑子从未如此灵光过,居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口才。
“你....先别杀....我会对你很有用,你爹那么对你,明....显是....想要...你的命,就算你杀了我,你也....出不去这个...大门,不如....你放我...一马,你我合作拿下这...靖国公府。”
也不知道哪句打动了这疯子,苏狸觉得脖前一松,空气瞬间涌入肺腑,她捂着脖子疯狂咳了半晌,然后便像只死鱼倾靠在墙面,滑坐下去。
果真,那疯子半阴着脸,用袖子擦拭长刀血迹,眸子半抬不抬,晦暗不明:“哦?你倒是说说如何合作?”
“咳咳....我和王内侍进来之后,那大门就落了锁,门外有十几个带刀侍卫守着,你要是杀了我们,自己出去,不死也得半残。但你要是跟我们合作,那就不一样了。”
苏狸指了指王内侍腰间:“我们先传信儿给京都,坐实殷世忠祸乱凶星的罪名,然后公子假装被我们拿下,诓骗府兵开门,杀他们的措手不及。”
男子沉默思索,“我要是不同意呢?”
苏狸接道:“不瞒公子,李将军早就把这府院包围了,就算你把我们都杀了,还是逃不出去,还得担个造反、弑父杀弟的名声,满身污秽不说,也是个活不成。”
她靠在墙壁上,盘腿而坐,自己都觉得自己越来越像那个满嘴胡诌的妖道,忽悠起疯子眼睛都不眨一下。
“可你要是把我们放了,等我们把你爹哥和你弟押送京都,你随着一起面见圣上,再把殷世忠这些年做的腌臜事全都说出来,到时候这叫什么?这叫大义灭亲!
那时候你不仅报了仇,陛下一高兴再封你个一官半职的,岂不快哉?!”
苏狸目光灼灼,神情诚恳,见那人还在犹豫,赶紧再加一句:“本道虽年纪尚轻,可也是国师的爱徒养女,在道士圈中相熟之人甚多,你放心,等回京,一定把那个妖言惑众的妖道给你揪出来,还你清白!”
“呵,女道果真巧言令色。”
男子欺身过来,那双墨绿色眸子如危险深渊,仿佛能吞噬一切,薄凉的嘴角勾起一抹病态而迷人的弧度,低沉魅惑的嗓音在苏狸耳边回荡。
“你的命在我的手里,有什么资格谈条件,嗯?”
那一声“嗯?”尾音轻挑,像是勾着魂魄,下一瞬,男子突然呲着牙,如同雪山恶狼,一口咬在苏狸白瓷般的脖颈之处。
苏狸心脏骤然收缩,根本来不及躲避,吓得双眸紧闭,双手攥住衣摆。
等了半晌,脖颈处并没有传来撕裂痛感,她狐疑地眉尾微挑,只觉那口齿轻触肌肤后,有一道湿润温热从伤口处一扫而过。
也不知是否太过惊恐,那异样之感,反倒如山涧温泉游走,酥麻了半个身子。
“你.....做什么?”
苏狸抬手捂住脖领,双眸惶然圆瞪。
她抬头望去,只见那男子唇角还残留一点猩红血色,此时正阖眸舔舐,似是享受着琼浆玉露、香甜蜜糖。
他睁开眼的瞬间,眸光犀利中带着戏谑,苏狸仿佛看见一头饫甘餍肥后的野狼,正在戏耍脚下惊惶无措、瑟瑟发抖的弱兔。
“去,传信去京都。”
苏狸可算松了口气。
她感受着双腿,愣怔一下,然后垂首叹了口气,思索片刻后,身子倏地斜倾倒地,朝着王内侍一点一点匍匐而去。
许是她的姿势太过诡异,那疯子露出费解的神色,他用刀尖点在地面,发出咚咚响声。
“你是瘸子不成?起来走。”
看吧,就连疯子都知道,这很不体面!
苏狸骤然回首,眸中屈辱的泪水差点滑落,她声音抖着,如同此时不听使唤的双腿:“大公子,我也想起身,可奈何腿软.....”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而后那人抓住苏狸衣领后襟,把人轻松提起。
空气中传来一句:“还没见过这么胆小的.....鹌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