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如盖,即便时辰还早,外面已经黑蒙蒙一片,天上偶尔几声轰隆炸响,胆小的都被吓失了神色。
宫廷内侍王谏身后跟着十几个护卫,各个面露不善,乌泱泱堆在身后,如同乌云压顶,惊出了他一身的汗。
自从他带人进了这靖国公府,身后便跟了这队人马。
他们身披轻甲,腰间配刀,脚踩军靴,各个凶神恶煞,浑身将士装扮,却被靖国公称之为府兵,来护巡察使一行人的安全。
可就这副架势,都能吓死个人,何谈保护?
说是威胁还说得通。
王谏本是皇帝近侍,如今不在圣上跟前伺候,到这靖州险地,还要从十日前说起。
前些日子睿文帝梦魇连连,各地怪事频发。
十日前,钦天监来报,说夜观天象,北方有祸乱凶星隐现,冲了王朝的气运。
本是宫廷密事,也不知是何人走漏了风声,这事竟在京都传开了。
一时间人心惶惶,民间更有甚者,说这睿文帝皇位来路不正,如今真正帝星显现,睿文帝这皇位怕是要坐不稳当。
而睿文帝这些年身子渐弱,朝堂党派之争渐起,地方势力蠢蠢欲动,如若让事情如此发酵,后果不堪设想。
还有,这北方指的是谁?
除了野心勃勃还手握重兵的靖国公,还能有谁?
睿文帝夜不能寐,可没有实证,又不能随便抓人。
这时有人提及那位有通天之能的隐居国师,要是国师能找到那祸乱凶星,提前杀之,不仅可以防患于未然,还能借机造势,安抚民心。
这大晟国运,自然也就可畅通些。
睿文帝觉得此计可成,便赶紧差人去请,这差的人便是王谏。
可国师行踪不定,王谏连人都没见着,好在国师曾在圣前提及过他有一养女,名叫苏狸,虽年纪岁浅,却有相面知微、窥见天命的能耐,圣上这便让这苏狸走这一趟。
王谏伸手给身旁的女子引着路,下意识抬眼去瞧。
那女子身形纤细、姿态风流,身着朴素道士白袍,头顶一根木质簪子,浑身上下不着半点金银,未施粉黛的脸蛋还有些稚气未脱,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唇,即便王谏在宫中见过许多妃子美人,也不得不感叹,这苏狸生了一副好相貌。
只是,现在这美貌女冠同他一般,额头上也渗出津津香汗。
自从苏狸踏进靖国公府,身后便跟了人,她随即明白过来,但凡她在靖国公府点了头,自己当场便得人头落地。
如今她已然见过靖国公殷世忠,还有世子殷秦,只剩下一位大公子还未见着。
她一步一步迈着,心仿佛在耳边扑通震响。
一边是皇命,一边是靖国公,说白了就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可她思索了几个时辰,竟一丝退路也未寻到。
心烦意乱之际,苏狸开口道:“这离大公子的住处还有多远?”
“到了,前面便是大公子的院子。”引路的小厮转了一个弯,在一扇朱色木门前停住脚步。
他侧身解释,“这大公子是个疯的,国公怕他伤人,便在这院门上落了锁,巡察使稍等片刻,小人这就开锁。”
苏狸心不在焉地点了头。
大晟立长立嫡,当时她还觉得奇怪,这殷秦一脸酒色相,也未见出色,为何这殷世忠要立他为世子?
如今看这样子,这大公子应该是疯的不轻。
她见那小厮在怀里掏了片刻,拿出一根铜质钥匙,那钥匙竟生了一层绿色铜锈,小厮捅了许久才开了锁。
尘封已久的朱红色木门被推开,发出吱嘎声响,灰尘絮絮落下,一股衰败腐朽的味道直冲鼻腔,惹的众人纷纷掩住口鼻,纷纷怀疑里面是否真的住着个活人。
“二位请进,多带几人进去,相看完便赶快出来。”
小厮嫌弃挥去劈头盖脸的尘土,催促着。
苏狸与王谏听了这话,默契对视一眼,扯出一丝苦笑。
这些带刀府兵人数还不够多?
一人一刀不仅能把他们俩砍个粉碎,顺手也能把他们从京都带来的几个护卫解决了,哪里还需要什么多余人手。
两人已经是火上架好的活羊,也知多说无意,被打灯小厮引着,认命般抬腿迈入荒院。
那院落荒草半人之高,枯叶飘落满地,有些因为年头过久隐约能看到树叶轮廓,已然化作泥土。
再看那屋子,槴窗耷拉着,窗纸破损,还糊着修缮留下的黄色泥巴,廊檐上挂着若有若无的蛛网,就连略过的冷风,仿佛都藏着呜咽。
想到自己的埋骨之地居然如此破败不堪,苏狸脚步顿下,胸口堵的难受,白了一瞬的脸在自我劝慰下,逐渐恢复血色,白色道袍下的双手被扣出好几道印子,这才勉强压下眸中的惶恐。
她忙活了一天,也未进水米,嗓音有些沙哑:“王内侍,这应该是靖国公府上最后一人了吧。”
“正是。”王谏擦汗应道。
此时的云压的更低了,轰隆雷声如同耳边炸响,似是生命最后的奏响。
苏狸望着随行的两个护卫,又望了望后面十多个人头,眉心生疼。
她大步向前走去,可前脚刚踏进去,身后便传来咣当声响。
随行护卫受了惊,顿时抽出佩刀呈防备姿势。
苏狸亦是心中一紧,心想着怎么也得相完面再下手啊,这靖国公也太着急了些,便赶紧回头去瞧。
令她意外的是,身后的朱红大门已然紧闭,门外传来窸窣声响,显然重新被落了锁。
门外小厮喊声过来:“两位大人,相看完毕小的再开门!这人几次刺杀国公,国公特意吩咐,万万不可把大公子放出,两位大人请见谅。”
苏狸和王内侍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们算不上是被变相软禁了。
不过下一瞬,苏狸环顾四周,思绪飞转后倏地扯出一丝笑容,如夜昙骤开,绚烂至极。
她带着罕见的一丝轻快,眉眼灵动上挑:“王内侍,就我们几个进来了?”
这话问的很含蓄,蠢笨之人定然不懂。
可王谏极善揣度人心,眼珠一转便懂其意,顿时大喜,声音都因激动而有一丝抖动,差点老泪纵横。
“这院里进来的都是我们的人,那些吓人府兵都没进来!”
苏狸眸如星光,本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这靖国公做人留一线,顾忌了圣上的颜面,也不想太为难他们,如此做法,明显是推出来一个替死鬼,好让他们回去交差的。
活路都摆在眼前了,岂有不走的道理?
半空的雷电映白了天,更是在苏狸的绝路上打了一束光亮。
王谏双手紧握,忍不住凑近低语:“苏先生,你可一定要好好相相这最后一人啊。”
“那是自然。”
苏狸也没料到,这事儿居然还能有转机,心中自然欣喜,她挺直腰板,对着护卫嘱咐几句,便准备会会这个靖国公大公子。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风渐起,雨滴夹在疾风中打的面皮生疼。
她确定怀中的防身匕首还在,先是绕着屋子外,在院子前后探查了一番。
房子的旁边有处水塘,池水泛绿,应是有些深度,水质还算干净,并无异味,旁边放着用木头抠出的水瓢,应是平日取水用的。
地上堆放着许多鱼骨,零星的白色鱼鳔,还有一些看不出是什么的动物骨骼。
看来,平日并无人看顾这位大公子,竟逼的人以这些为食求生。
思及其父其弟,身着华丽,用度奢靡的样子,却任其自生自灭,说起来这大公子也是个可怜的人。
苏狸暂无性命之忧,便开始同情起别人。
她心里感叹虎毒不食子,这靖国公真不是个东西,随即趴在窗子上,视线透过窗纸破洞,想瞧瞧这倒霉蛋到底是何相貌。
屋内极黑,一盏灯火未燃,损坏的槴窗、房门被风吹地乱响。
那人与黑暗融为一体,苏狸根本看不见人影,只听见细微地哗啦声响,应是里面那人察觉到声响,挪动铁链发出动静。
王谏见苏狸谨慎,跟着也小心听了半晌,还让人扔了小块石子进去,见里面那人也没疯起来,心想许是那小厮得了主子命令才如此之说,实则根本就是小题大做。
既然如此,王谏也等不了许多,他清了清嗓,嗓音尖锐刺耳:“里面的人听着,咱家奉陛下口谕,来这民间寻找这霍乱凶星,你要是安安分分让咱家相看,便就罢了,如若反抗,格杀勿论!”
他挑眉示意打灯小厮推门进去,自己跟在护卫身后也迈了进去。
也就在这时,趴窗窥视的苏狸,眼前闪过一道黑影,随即眸前骤然出现一双墨绿色的眸子,如深水寒潭,灯火映在眸中一点,如同一支远古战场而来的长矛,带着骇人杀气,投掷而来。
突如其来的对视,吓的她差点尖叫出声。
苏狸踉跄后退,刚要提醒屋内危险,却已然听见屋内发出一声惨叫,紧接着灯火熄灭,随即便是一阵打斗声。
她心中暗道不好,慌忙抽出匕首准备自保。
“王内侍,王内侍?”苏狸踮着脚,神色紧张地吞咽口津,见里面没人应答,忐忑地冲了进去。
周遭漆黑如墨,慌乱之中,苏狸都还没出招,脚下一绊,扑通摔在地,就连匕首也不知道滑到哪去了。
还未等她稳住身形,脖领传来微凉触感,随即一道温热滑下,让她再也不敢挪动分毫。
苏狸被迫抬眼,对上那双墨绿眸子,止不住地打颤,“大……大公子。”
“公子……?”
那人声音深沉嘶哑,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与轻蔑,像是雪山上凝结的冰刃,危险且冰冷。
“他们都叫我野种,这里没有你说的公子。”
苏狸双颊一颤,想要活命,自然是不能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公……公子说笑了,我们来此并无恶意,只是想替公子瞧个面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