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芳的话触动他的心弦,褪去城市繁华多彩的包装,那座孤僻贫穷的村落、那个遥远的暑假、整天喜欢围着他转的朝朝仿佛跃然在眼前。
时畔手背抵着额头,烧得灼红的眼盯着房间的天花板,像闪回了沉闷的夏天。
沈阿姨发愁看向床上烧得迷糊的时畔,体温计显示38.1,她和进门的代芳说:“太太,温度又升高了,今天还是请假吧。”
昨天晚上时畔惯例写作业写到很晚,她上来好几次帮忙量体温,温度反反复复,本以为吃了药睡一夜多少会降下去点,谁知道越来越高。
代芳拿过阿姨手中的温度计,奇怪道:“不是吃药了吗,怎么又升高了。”
沈阿姨没和代芳说,早上她敲门一进来像进了冰窟,二十度左右的天气,房间空调的温度却低的像冬天。
她赶紧关了空调,忧心问他明知道生病怎么还开空调。
他说闷,心闷。
沈阿姨只以为房间闷,怪她没想起来先把窗户打开,她自认有责任,想帮时畔找理由解释。
但代芳压根没想听她回答,她只在乎他生病会不会耽误学习,对没精神的时畔抱怨着。
“都快期末了,这耽误一天得落下多少课程,别人家孩子都在不停的努力,歇一会都不知道要被多少人赶超过去,哪有那么多时间。”
沈阿姨一听,她这意思是还得送学校,她劝道:“太太,畔畔发烧……”
话还没说完就被代芳警告的眼神制止,像在告诉她,她只是雇来的阿姨,她才是畔畔的妈妈。
沈阿姨话憋了回去,好在代芳还有个后半句,“再吃颗药,中午温度再不退,就让司机趁午休送你去医院打个快效针,别耽搁下午的课。”
床上的时畔终于有了动静,他手撑起上半身,硬扛着起床,“那手机给我一天。”
他的手机自升入初中被她以怕耽误学习为由没收了,只有学校放寒暑假或者她想起来时才会给他。
“你要手机干什么?”
时畔昏昏沉沉扶着床沿下地,在她警惕的语气中缓缓道:“没手机我怎么联系司机。”
代芳犹豫会,但也没完全放心让他整天拿着手机,说:“你马上初三了,上学时间紧也用不着手机,打完针手机给司机,让他带回来。”
时畔走去洗漱间,漫不经心嗯声,手机对他的作用不如电脑学习的用处多,但要联系朝朝,他只能拿回手机拨打大奶奶的电话。
到学校时距离上课时间还有十五分钟,班级学生已经到齐开始了早读,时畔知道老师上课铃响才会进教室,他放下书包,转身拿着手机去了厕所。
空无一人的厕所,时畔推入隔间,手机那边一直显示嘟音。
时畔拿开贴耳边的手机,掠眼屏幕时间,这个点大奶奶应该已经起来准备出门卖菜才对。
忙音半天还是没人接,他正打算挂断打第二遍,那边传来刘桂花浓重的方言问:“谁呀?”
“我,畔畔。”时畔嘶哑的嗓子出声,痒得他干咳几声,说:“大奶奶,朝朝呢。”
“哎哟,畔畔呀,朝朝刚才跑出去玩了。”刘桂花高兴地两手抓着老人机,道:“你妈妈咋样呀,你说她也不打个电话回来,俺年纪大了也弄不好这手机,只会接,还得想半天咋接的,就怕忘了。”
“妈妈还好。”时畔简短回答,眼睛瞟到厕所门上写着乱七八糟xx爱xx的字,移开目光道:“朝朝去哪玩了。”
他没直说他想和朝朝说句话,想起两年前的不告而别总觉得理亏,只补了句,“他过得……还好吗。”
刘桂花人精一样,立即听出来他是因为朝朝打的这通电话,唉声叹气道:“啥好不好的,不就这么过,整天就知道跟宇豪瞎混,人宇豪都上三年级了,村里哪个孩子不学知识,谁能跟他一样?整天啥也不干就会满村瞎跑瞎玩,我看呀,出息嘛没出息,也就这样了。”
暑假代芳回来那会,朝朝养她家里几个月,她哪天不都笑眯着眼。
刘桂花看在眼里还真以为她喜欢朝朝,再咋说相处那么久最起码也得意思意思掏点钱,让朝朝读点书有个小学文凭。
谁知道暑假完了她也没吭一声,往后两年一走没音了,每年就托过年回来的张玉带点东西打发打发。
时畔侧头,手机更贴近耳朵,怕听错了,“没上学?”
“唉,哪有钱供他上学,饭都快吃不上了。”
虽然不至于真饿着肚子,但多余的钱是一点没有,她年纪越来越大,卖菜那点钱,每个月给完那家人,余下的钱也只够买点米面油。
这与时畔以为的截然不同,他回来后问过代芳朝朝读书的事,妈妈说她已经帮大奶奶买了电三轮,又托他表姑翻修了泥瓦房,条件已经好上不少。
代芳那时说,朝朝年纪到了,不用他操心大奶奶会供朝朝读书,他便没有再问,其中也有不触霉头的原因。
自返回城里,一旦他想从代芳那打听朝朝的消息,她都会含糊其辞的糊弄过去,像是故意不和他说,或是怕他多和朝朝说上几句话又做出她眼里容不得的坏事,也没办法再像现在这样易掌控。
时畔此刻无法辨别妈妈嘴里曾说过话的真假,“是电三轮没买吗。”
“不是,哎哟,你看我和你这个小孩子说什么。”刘桂花嘴上这么说,话是一句没停,“买了电三轮是轻松,但也就路上省点劲,房子修的砖瓦房,住的反正不漏水,也多亏你妈妈费心了。”
刘桂花三言两语就看明白了,真心善的还是畔畔这孩子,枉费她给代芳那么多好脸子,这么多年也就回报拇指大点的东西,钱是真不舍得出。
她能拉拢一个是一个,难掩贪心的说:“就是村里人少,也不是每天菜都卖的好,还有外债,家里就我一个出力的,能赚多少钱。”
她说着,还抹两把心酸的眼泪,“我受苦受罪一大把年纪了也不怕啥,你说朝朝这咋办啊,也是我不顶用,顾得上这个顾不上那个,这两年谁家小孩不上学,就朝朝跟个没人要的小孩,满村乱跑……”
时畔说不出话来,不是因为大奶奶的眼泪,而是想起朝朝,以他受制于任何人的底层孩子身份,这两年过得究竟是怎样的生活。
大奶奶说话一向夸张,喜欢添油加醋,他电话里问恐怕也问不出实际的情况。
思考间,上课铃声打响,时畔只来得及打开厕所门,道:“大奶奶,朝朝回来你让他给我回个电话。”
电话那头说好,他挂断电话手机塞进兜里,快步到班门口慢慢走入无声的班级。
顶着头疼脑热一上午,熬到中午放学,时畔趁别人吃午饭的时间拿手机去了学校医务室,温度没早上高。
校医帮他打了退烧针,让他躺诊室床休息一会。
秋天中午尚有余夏的高温,医务室却处处阴凉,连诊床边半开的窗吹动帘子的风都透着清凉。
时畔无心感受,他已经不知道多少次看向了沉寂的手机。
中午了,朝朝也该回家吃饭,为什么还没给他回电话,时畔等不住再一次拨通电话。
刘桂花很快接起,说:“畔畔呀。”
他刚问朝朝怎么没回电话。
那边就传来明显凳子摩擦地面的声音,紧接着大奶奶急喊朝朝的名字,时畔听见了跑出去的脚步声。
刘桂花捧着手机追到门口,朝朝一溜烟没影了,她恨恨地手机放在嘴边,说:“这孩子现在是一点都不听话,整天和宇豪野着玩,家都快不想回了我看。”
她说完那边没了声音,她喂了好几声,还以为是手机坏了,用手拍好几下。
时畔静听着噪音,像在和自己说:“他生气了。”
刘桂花没听明白,叹气说:“哪天看他不生气,他是心野了,这两年变个人一样,真还是得上学,没老师教不行。”
时畔坐起来,眼睛瞥向窗外沙沙作响的树,没了心情和她聊,“大奶奶我还有事,等……等以后有机会再打。”
刘桂花连着好了三声,不管他听没听进去,心里盘算着主意,“我这也多少年没见过你爸了,也没他电话,你记着代问下好啊。”
她指不上代芳,但时茂强以前也在她家住好几年,以前光顾着拉拢代芳忘了这茬,她想着畔畔就算随便在时茂强那边说几句话,指不定也能帮帮事。
时畔病着,脑子里还想着事,紊乱地一时没听出她话里有话。
挂了电话他躺在空无一人的医务室,枕着手心看头顶旋转的小风扇,好一会才回味起大奶奶话里的用意。
他该是很厌烦,如当初妈妈一次次送东西去她家,如她每一次表露的嘴脸,但事情一旦放在朝朝身上,不知为何他没了那些气焰。
甚至开始想可行性有多大,妈妈那边拿钱她大概率不会同意,加之她几乎把引起他做坏事和朝朝画对等号,几率更是微乎其微。
他不清楚时茂强的意思,记忆里与爸爸每次见面的短暂时间,他从未提过大奶奶那一家人,数年间也没见面,相当于要替见过几面的陌生人拿钱。
时茂强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有大爷爷早年的资助事情在,真要他来提,出于补偿的理论爸爸也许会拿钱。
但两方时畔都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他做了三方准备。
因为家里大大小小的花销都是时茂强负责,他自己用钱的地方不多,所以爸爸给他的零花钱和每年压岁钱都存在银行卡。
他查了下,不算多,六位数,费用只够他上完小学而已。
他还未成年,知道涉及金钱方面拿不了主意,这事最终还得找爸爸商量。
晚自习放学,时畔删掉通话记录回家上交手机,和代芳说了中午去医务室打针的事,等代芳检查完手机,他顺带着说他想爸爸了,要给他打个电话。
往常他想时茂强就会要手机打个电话,代芳知道,她撂下手机回了房间换衣服,也没管他。
时畔关上房门,间隔着拨打两遍那边才接起,他没直说,忖思合适的言词,但父子俩心灵相通似的,时茂强一听他提起朝朝就知道了他心里想的什么。
但真要供读一个孩子这件事不算小,需要深思熟虑花销还有供读多久。
时茂强算着当初朝书华供读他和代芳多少年,如果回到朝朝身上几年才最划算,他没当场答应,说:“我有空查查老家上学的费用再说。”
但他太忙了,除了工作事务其他事不时刻提醒,他过后很难想起来,要拖的话,月月年年,朝朝很快就会长大。
时畔道:“爸,我寒假可以回去,上完辅导班年前年后有一到两星期时间,我去当地学校问问,先了解一下后面也好打算。”
听他事先都考虑好了,时茂强意识到他也是到了自己拿定主意的年纪,没再把他当个小孩,道:“你妈妈那边不好说。”
这时,时畔不拿主意了,他等价交换道:“爸你寒假又没时间回来陪我吧。”
时茂强签着合同语塞了下,他想说尽量抽空,但时畔铺平眼前的试卷,拿起笔道:“那我不要了,换我回乡下,你帮我找理由说服妈妈。”
儿子松口,避免了久别伤及的父子情谊,时茂强心里或多或少在陪伴他方面过意不去,却又忙得顾及不了那么多,只得答应他的要求。
时畔不清楚爸爸用什么方法说服妈妈,过年前的一个星期,时畔如愿踏上了归途。
这次两人带的东西不多,但过年回去的人非常多,他们的三个行李箱只能放在座位边。
拥挤的客车气味难闻,时畔推开一点缝隙通风,隔着泛着脏蓝的窗户端详光秃秃的树枝,眉头平展。
下午班车停在村口,时畔一脚踩上冻得干硬的土地,拉着两个行李箱走前面。
东西少代芳没让人来接,走了一半路,张玉还是来了,招呼着帮拎行李,说:“我估摸着也该到了,这两天刚回来,家家都在大扫除,置办年货,哎哟忙得不行。”
她俩边笑边唠,回到院里还聊着。
时畔迈下客车一路走来,距离家越近反而越心切,他刚把行李放稳当转身就去了大奶奶家。
大奶奶迎着他进门,时畔等不及问:“大奶奶,朝朝在哪。”
她是刚被朝朝气到,搬来凳子给他坐,“又疯跑出去了,跟他说你今天回来也不听,不知道跑哪去了。”
时畔确定朝朝是真生了他的气,但大奶奶脸上还透着对朝朝的万般无奈,他坐下道:“朝朝怎么了。”
之前电话里刘桂花一直没细说,现在人都回来了,咋说都会见面,她怕他见了朝朝,以前那点好印象没了,更别说以后帮不帮他们。
她长嘘短叹,掰着白菜,“他变了啊,这两年也不知道和谁学的,以前多老实的孩子,现在满村打架,骂人,爬树掏别人家鸟窝……到处惹事,还跑去宇豪学校和学生打架,老师都找到家里来了,俺是管不住他了。”
“刚才还一身的灰回来,问他又和谁打架,就是不说,还没说两句你回来了,又跑出去没影了。”
她也不想多说了,眼睛恨得还红,“你想找就往宇豪家找找,不知道跑哪去了,他不回来俺也找不到。”
时畔去了宇豪家,朝朝不在,他茫无头绪继续往前找,实在没办法把两年前怯弱爱哭的朝朝,
和大奶奶口中描述的不良儿童联想。
找了全村也没看到朝朝的身影,他正想再回去看看有没有回家,双眼看到尽头那一排排枝叶落尽枯枝般的杨树。
曾带朝朝跑步的那片田埂穿过杨树就能看到,他脚不受控制往前迈,绕过高长的枯草,看见了不知何时堆起的小土坡上,背对着他坐着个短发男孩。
时畔轻步走至土坡前,张唇道:“朝朝?”
朝朝没听出时畔进入变声期的声音,他警惕回头,看清他的脸,表情放松的同时不自觉睁大了眼。
时畔也有点不敢认他,朝朝瘦了,长高了,也许是冬天,肤色没之前惨白,透着正常的白皙,短发更有男孩子样。
他对上朝朝的视线,莫名有种久别重逢,想说,我回来了。
但看朝朝绷紧的唇,他像是知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朝朝扭头跳下土坡跑的瞬间,他拔腿拦住,手攥住朝朝的胳膊。
朝朝使劲甩着他的手,像只疯掉的小驴,乱蹬着往后退,只想挣脱开,但时畔抓得太紧了,他根本抵不过他的力气。
朝朝挣扎不掉,被时畔往身前拉近,踉跄绊了脚,仰头看向他的眼中埋着深深地委屈与倔强。
看得时畔心脏一缩,“朝朝。”不由得加力握住他的手,问:“你怎么了。”
朝朝不回答他,脸上挂着凶神恶煞,声音脆响,“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