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朝从未这么凶过,对大奶奶所说朝朝两年内惊巨变化存疑的时畔,面对眼前浑身竖刺的朝朝,一时也做不出判断。
时畔不松手,两人默默对峙着,谁也不肯让步。
下一刻,理不清思绪的时畔听见低到不易察觉的泣声。
他蹲下身,不顾朝朝怄气的模样将他拉到眼前,微微歪头看见了朝朝弧度向下抿着的唇,涔涔滚出泪的眼。
以前嫌他总是哭,现在看见熟悉的哭脸时畔只感觉松口气,微松了下发汗的手,问:“闹什么气。”
他蹲下的角度怎么都能看全朝朝的表情,朝朝被他盯着,好不容易积攒气吼了这一声,结果吼完就自己先漏了气,眼看着就要气势全无。
他头狠狠扭到一边去,不去看他。
可他手还被时畔攥在手里,朝朝使劲挣了两下,只是徒劳。
时畔也不急,“说话。”手掌来回捏着他的手,慢慢和他磨,打定主意磨到他说出来为止。
朝朝比以前还要倔,木桩子似的杵那半天,冬风吹得他脸都冻红了,硬是没支棱一声。
时畔起身,单手摘下脖颈的围巾,刚松开牵着朝朝的那只手,就听见急切的声音,“对不起。”像怕他走了,说得太急还带着开嗓的哑。
时畔握着围巾,愣了下,“为什么道歉。”
朝朝不说话,头一直低着,直至感受到时畔的再次靠近,带有余温的围巾贴着他颈间的皮肉,轻易瓦解了渐起薄冰的心墙。
他头低埋进时畔系好的围巾,忍不住涌起的委屈,“你讨厌我。”
时畔没弄明白他说这句话的原由,“没讨厌你。”
朝朝一点都不相信,掩耳盗铃把围巾捂在脸上,挡住泪崩的眼,毫无征兆嚎啕大哭起来,“骗人!你就是讨厌我,你都不回来看看我……”
七岁的朝朝分辨不了太多,大人们想的是什么他也搞不懂。
五岁混沌的他像刚被时畔带入世界,理解不了太多事,还处在蹒跚学步摸索世界当中,就被混沌的村落搅和得不知所向,连教他走路的人都一夜之间消失不见。
他不明白,也不知道原因,两年间每次被大胖被村里欺负他的其他孩子们言语攻击,才能一点一点明白,哥哥为什么走。
是他那个暑假没好好学习惹了哥哥生气,是他总爱哭,是他不争气,也是他笨拙总是教不会。
因为他哥哥肯定没顺利完成课题,他和大胖说的一样,是没人要的烦人精。
两年他守着那扇不会开的门一直这么认为,是他气走了哥哥,后悔无时无刻不再鞭策着他懵懂的心。
但他又有种说不出的委屈,想不通自己做错了什么,要被那么多人讨厌。
哥哥走后半年内,小黑被奶奶卖给路过的狗贩,拿了三十块钱。
那天他抱着小黑死死不撒手,奶奶打他揪他耳朵他也没放开,狗贩看着说算了,奶奶怕狗贩走了拿不到钱,骗他说,他们家穷,饭都快吃不上了也养不起,给狗贩能送去好人家养。
狗贩也保证他是卖给好人家,在半逼半迫下,朝朝松了手,就算知道小黑去了好人家,他还是很难过,夜里常常梦到小黑跋山涉水跑了回来。
但他守在门口一日又一日,小黑和离开的哥哥一样再也没回来。
慢慢他能接受了,大胖却跑来说,小黑被狗贩卖给隔壁村的人吃了,还说他奶奶都看见了,还是扒皮吃的,没说假话。
朝朝记不清了,好像那是最后一次哭,是他没有保护好它。
他和大胖对着打了一架,大胖并没见好就收,老是来欺负他,还带着村里的其他孩子拉小群体排挤他。
只要看见他在村里玩,和所有孩子说他是犯人的孩子,有个傻子妈,都不要理他,不要和他玩。
村里的孩子站队讨厌他,大人们也讨厌他,因为他像个刺猬,谁惹他就扎谁。
明明是村里那些欺负他的孩子先打的他,他还手回去,那些孩子渐渐打不过他,输了就躲进家人的怀里哭,大人们都会以厌恶的眼神看着他,让孩子们离他远点。
他也无数次想哭,每次打架都好疼,被其他孩子扔石子也疼,被大人们讨厌他都很想哭,但他找不到可以哭的怀抱。
宇豪说只有女孩子才爱哭,他憋了两年,硬逼着自己长出尖刺,他不想被欺负,不反抗只能被欺负,于是他下定决心那些不喜欢他的人,他也不会喜欢他们。
但难过还是交织着蹂躏他稚嫩的心灵,他大多时候觉得奶奶也不喜欢他,大人给的爱好像是建立在他们过得舒心的前提下。
自家里修了砖瓦房以后,生活有所改善,以前总是吃不饱,但能吃饱也不好,奶奶每次都会给他盛很多饭,一定要他吃完不允许浪费。
他怕辜负奶奶劳累换来的食物,硬逼着自己吃了三天,吃撑到肚子绞痛,出冷汗,出去以后还是没忍住吐了。
不知道是什么情绪,只觉得对不起奶奶起早贪黑卖菜的辛苦,也长舒了一口气,奶奶看见没再让他吃很多饭。
他以为条件好了,生病就有钱拿药了,但他生过几次病,奶奶总说他装的,没钱治,妈妈生病了奶奶也不给钱拿药。
朝朝看着病得睡在地上大喘气的妈妈,没听奶奶和哥哥交代他的话,靠近了妈妈,想把水递给她,也许喝点水会好一些。
但妈妈猛地扑倒他,打翻了水杯,紧紧掐着他的脖子。
他理解不了奶奶说的妈妈要他死,他只是很难受,也害怕,但是没人说。
村里只有宇豪和他玩,他不想和宇豪说,因为宇豪总学给他妈妈,他不想让别人知道。
他想时畔,很想很想,有很多话想和他说。
宇豪说他也总是想他妈妈,想到过年他妈妈就会回来了,那他每天都在想哥哥,但为什么他就是不回来。
朝朝等久了,寻找不到确切的答案,还有在这里所遭受的恶意,虽然嘴上说着不在意,才不要村里那些人的喜欢。
但这种想法,不断延伸再延伸,他觉得周围不喜欢他也是他的错,包括时畔的不告而别,因为他不知道为什么,只能把所有原因都归结给自己,以为这才是唯一的答案。
哪怕两年不见的时畔,再次出现在他眼前,心里想着不要再理他的朝朝也好像只气了一个瞬间。
那点气也只是虚张声势的假把式,只需多问几句就自动瓦解。
他怕时畔真的讨厌他,故而自己先下了定义,像这样就能躲避答案来临的伤害。
朝朝哭得撕心裂肺,时畔静静听他发泄两年的委屈,心像被人生生撕扯着。
大奶奶口中的朝朝不是变了,是强逼着自己长出尖刺才能不受伤害,是他不知道怎么证明他也许是个好孩子,只能一次次笨拙的反抗。
但那都被大奶奶当成了学坏的依据,站在外人的立场指责他,否定他的一切,被最亲的亲人用犀利的言语刺伤,他深有感受。
代芳在小学一二年级看到他的成绩单时也曾多次骂过他猪脑子,是不是脑子有病,怎么会那么蠢,还想带他去医院看看查查智商,到底是不是她生的孩子,怎么会学的那么慢。
虽然后来成绩提高,稳定,但也永远刻在了回忆里。
他以为的朝朝两年会过得普普通通,不知日子却一直煎熬着他。
时畔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拿出手帕纸替他沾着眼泪,“对不起,以后我去哪都会和你说。”
朝朝觉得自己长大了,不再是以前的小孩子,本来想好一定不会哭,结果还是丢脸的哭出来,还像以前被他擦眼泪。
他怕丢面子被别人看见,胳膊别扭的挡着,但幅度不大,完全可以忽视。
时畔想擦干他的眼泪,想他不哭,但朝朝声音越小眼泪越来越多。
他收好脏掉的纸,一手将朝朝揽在怀里,拍拍他的后脑勺,“哭吧。”
朝宇豪和他老爸从田里抓鸟回来,路过田埂,远远听声音像朝朝,他拎着鸟笼子扒开人高的野草看,还真是朝朝,旁边那个人他没认出来是谁。
光听声音,他就认定村里又有人欺负朝朝了,朝宇豪把笼子丢给他老爸,说他等会就回家。
“敢欺负我兄弟。”他双腿蹬地,加大马力,头直冲冲往前攮,“朝朝我来救你了,看我无敌铁头功,啊呀呀呀!”
听见宇豪的声音,朝朝欲崩的眼泪戛然而止,他胡乱擦眼泪,推开时畔,假装刚藏在时畔怀里哭的不是他。
朝宇豪一头攮到时畔面前,时畔侧身一只手抵着他的头,他就往前不了,“你干什么。”
“啊?”朝宇豪没听出来他的声音,但离近了看,有点像时畔,他扭头看朝朝没挨打的迹象,才站好,嘿嘿道:“畔畔哥你回来了呀。”
“嗯。”时畔看天都黑了,带着两孩子往回走。
朝宇豪随手折了根木棍捏在手里,路上只要竖起来的草和树枝都被他一棍子打折,嘴里发着咻咻咻的声音,像自己是个剑士。
没一会他看着他打下的一片江山,觉得没意思,探头探脑的挨着朝朝走,时不时胳膊戳他一下,“畔畔哥回来了,你是不是就高兴了,明天能和我去掏鸟窝了吗。”
朝朝昂着头,不承认道:“不去,我没有。”
朝宇豪作弄他的嘁了一声,“明明就整天想,我都知道。”
“宇豪。”时畔道。
朝宇豪人都站直了,不在作弄朝朝,捏着棍颤音的啊了一声。
时畔沉思着,发觉朝朝离他有点远,下意识等了会想牵着他的手走快些,但朝朝察觉躲开,他收回手,思来想去,还是得尽快打听乡里小学的收费情况。
“你知不知道你们小学的收费情况。”
宇豪握着棍继续打弯野草,说:“不知道,问问二叔不就知道了,他和我们校长来往着呢,不过二叔比那秃顶好多了,秃顶整天没事就知道蹲门口抓迟到,烦得要死。”
时畔心里有了底,但这事他还没十足的把握不想那么多人知道,交代他问学费的事要保密。
宇豪觉得是男人间的秘密,进家门前锤锤胸口,“放心哥们的嘴非常严实。”
朝朝看宇豪走了,跟只认人的猫一样,走到时畔身后紧跟着他。
时畔没拉他,手伸进口袋,说:“过来。”
朝朝乖乖上前,什么都没看清,时畔就往他左手上套了个东西,捞起他的手道:“回家。”
朝朝只感觉到手腕一凉,他掀开袖口低头去看,是个宽面雕细长纹的银色手镯。
半晌才敢相信这是给他买的,但朝朝还是想确认,追问道:“哥,这是什么?”
“保平安的,戴着。”
这还是他第一次收到,朝朝睁大圆眼举起被牵着的左手,想仔细看看,被连带举起手的时畔换只手拉他。
朝朝像个挂件被他拖着走,也不看路,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泛着银光的手镯,“保平安的?那我戴着它去抓蛇是不是就不会被咬了。”
时畔:“……”他斜看他一眼,“谁教你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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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