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八月十二日晚,夜凉如洗,素月当空。鼓楼三层窗外立着一个一身黑装的人。
这人站在垂脊上,两脚似乎落地,但又不着使力痕迹,像浮萍上一只轻巧的蜻蜓。
他背着手,俯瞰着四周景况。这里是市西北角,离鸿庙皇帝办公住处三四里远,京城西北角深夜人极少,站在垂脊上,四顾皆是重重屋顶,桂华流瓦,秋夜新添几片暖意。
一人忽然奔来,几步登上三楼,跃到屋脊上,压低声道:“大哥你别搁这儿装逼,到点了,走吧。”
仙侠之感登时碎成渣渣,羽十瞪了她一眼,金之峋缩了缩头。
二人快步疾走,不过一会儿就到了鸿庙东北角。
鸿庙说是庙,实则全然没有个庙样,俨然一座小巧精简的宫殿。矗立在黑夜中,显得一副庞然大物的样子。
羽金二人踏墙一跃,登上墙头,这是外墙,还要再翻一座内墙,两墙夹缝间有警卫巡逻,每过五分钟有三人小队从正南门出发,沿逆时针方向巡逻一周。
现在运气好,北面没有人,但这也意味着接下来每一秒都可能在西北转角处冒出兵士的头来。
相视一点头,两人先后跳到内墙墙头上,内墙里没有固定路线巡查的警卫了,但指不定会碰上随机游走兵士。此种出其不意的防卫更容易撞上,于是依照计划,两人只在内墙墙头上向东面走。
到了温泉室旁,这里是最便于潜入室内的地方,从温泉室旁的回廊七折八拐即可进入御膳房。
二人一跳,落在温泉室屋顶。羽十忽然猛地一拉金之峋的衣袖,内院下面来人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草木翻腾声。
蹲在屋顶,羽十双手合十闭目祈祷着下面的兵士不要东张西望,金之峋把挂在胸前用一根红绳穿着的求福宝玉翻来覆去摸了一遍又一遍。
兵士走了。
二人跳下来,飞燕一样轻落在草地上。
温泉室内有人!!!
羽十的心一瞬间提到嗓子眼儿,他一把扯过金之峋的袖子,两人飞快向回廊深处奔去。
温泉室内,锦王正在沐浴,桂花瓣铺在水面上,其妻刘玲尔在一旁作陪。
“玲尔,你不必陪我了,现在已经将近十二点,快回去休息吧,你身体不好。”
“我刚刚听到外面好大一阵风声,害怕你出事,两人在一块儿总还是比一人好。”
“哎呀呀,是你自己害怕吧,你放心好了,我堂堂一国之君,自己妻子还是庇护得了的。怎么,还担心?我出去看看吧,你也收拾收拾,待会儿一块儿回去。”锦正明说着便披衣而起,走过侧房,推开门迈出去。
他正要往前走,突然想起什么,转身掩上门扉,沿着门缝温言细语道:“风有点大,我替你把门掩上了。”
锦正明走到温泉室前的草坪上,附近挂着的几枚灯笼散发出朦胧不清的黄晕,深更半夜,鸿庙里只听得几声寒蝉,悬于枝梢,像是夏日留下的两三残羹。
他在院里漫无目的地踱步,草有点深了,明早就让人除草吧。
忽然间,他步子停顿了片刻,挪开脚,飞快弯下身去,从草里捡起枚泛着暖光的物件。
躺在锦王掌心的,是那枚还留有金之峋体温的玉石。锦正明把它藏进衣袖内。
草深处,他向曲折回廊望去。四下无人,锦王的脸隐匿在夜色中。
羽十默背着地图路线,拽着金之峋一路狂奔,左冲右突间,竟然也顺利来到了御膳房。
两人靠在门外竖耳谛听了十分钟,除了煨汤的声音,竟然没听到半点人声。
羽十说不上来,但总觉得今天晚上十分古怪,一路上有惊无险,运气奇佳,竟然连御膳房也没有厨师留守。
他扯了扯金之峋的袖子,示意她要提高警惕。金之峋对这位搭档的过分小心翻了个白眼以示态度,根据她的信条,运气好更应该抓紧干,于是她把羽十的胳膊向前一推,意思是婆婆妈妈的,抓紧机会干了快溜。
羽十把门推开一条只容一人的罅隙,两人一前一后溜进门内。
御膳房果然气派!羽十扫视四周,话说早了,好像也就是个空架子,整间偌大的御膳房,就只有那么一个砂锅放在灶台上滋滋冒烟,别的尽是冷秋秋的毫无生气。
羽十掀开砂锅盖,看来锦王明早也就只喝这里头的粥了。他一拍衣兜,纸条飞出来。
“喂,鸦兄,该你了,把你平时视察本厨师的气势拿出来,眼前这事儿就小菜一碟。”
白鸦大翅一挥,啪嗒拍在羽十的嘴上。
“这个时候你还贫嘴!先前口口声声的谨慎跑哪儿去了?”金之峋压低声怒道。她气地两眉一竖,在羽十胳膊上掐了一把。
“我现在本职工作已经完成了,鸦兄干它的活,我贫我的嘴,关你什么事。”
啪嗒。
羽十挨了第二记耳光。白鸦百忙之中抽空赏了他一翅。
鸦兄上下扑腾,像是有千万汉字从其体肤上流过,五分钟后,终于舒展开,化作纸条,其上浮现出金字:
砂锅里是秦皇汉武粥,其中沙椹,蒿柽两食材同时食用怡神健脾,然而分开均为慢性毒物,取出其一即可。沙椹色白,形似杏仁;蒿柽色黑,状若豌豆。
“好,取沙椹吧。”金之峋从一旁递过来一双筷子。
羽十往锅里埋头看,这才发现砂锅里内容之丰富,实在远超他身平所见。
“乖乖啊,这些都什么玩意儿。锦王不会肾虚吧,整这么多药材是要大补吗?”
白鸦和金之峋同步翻出两双白眼。
“看看,是这个不?”羽十在锅里挑挑拣拣,终于找到了沙椹,他把筷子举到白鸦面前。
鸦兄扬起翅膀,往羽十肩上狠劲一拍,意思是:对了,小样儿。
白鸦把两翅一收,化作纸条,缩回羽十的衣兜里。
于是取走沙椹,盖上锅盖,两人往门外奔去。
刚跨出御膳房房门,羽十一凛,回廊里传来脚步声,跫音轻疾,不似御厨。
二人相视一点头,分头走!
羽十屏息一跃,跳出回廊,落到御膳房前的院子里,依循着对地图的印象,避开回廊所经区域,向鸿庙西面跑去。
后面没有人追来。
终于逃出鸿庙,回到鼓楼上,他的心却提了起来。
金之峋还没到!按理说,金之峋是照着他们原计划路线撤离的,现在还没到,可能是遇上麻烦了。
回廊里的脚步声到御膳房门前忽然停下了,身披褐色披风的人贴在门前凝神细听片刻,旋即推门而入。
褐衣人快步走至灶台前,揭开锅盖,一手抓过一双筷子,在锅内快速翻找着什么。
不到半分钟,他夹起一个黑色的豌豆样的东西。
他看起来十分得意,捱低声音吹了响轻快的口哨。右手一挥,那颗豌豆似的东西飞至墙上,弹落在一丛烧火备用的木材中,不见痕迹。
褐衣人盖上锅盖,扬长而去。
他不知道,那堆混乱的木材上,落着斑驳的一条黑影。这是一条麻花辫的影子。
影子的主人正站在极高的房梁上,鹿眼弯弯。
“哎哟,你吓死我了,刚刚没被人逮住吧。”
“白痴,被人逮住我还能在这儿吗?”
“那你怎么这么晚?”
“我逃了一阵后发现我那枚玉不知道掉哪里去了,听着后面也没人了,就返回去找一下我的求福玉。”
“哎哟我去,姑奶奶唉,我真是服气,什么关头了还找你那块玉!”羽十顿了顿,“话说,找到了吗?”
“没有,算了,至少这里没人认得出那块玉是我的。你姑奶奶我要去吃夜宵了,明早见!”
“靠,青出于蓝胜于蓝,你什么时候这么会骂人了,诶——”
金之峋已经走远了。
八月十三日清晨,鸿庙正堂门外。
“唉,怎么还不开大门啊?”
“耐心点,人家锦王说不定还在哪个温柔乡里呢?”
人群嗡嗡地笑起来。
“值了值了,这还是我周游列国头一次观摩皇帝办公呢。”
闹闹喳喳间,朱门哐啷一声,混乱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
大门缓缓打开,一队警卫守在门后,维持着人群的秩序。人们沿着墙边的楼梯走上二层。
羽十和金之峋前后走着,到二楼人少处停下来。正堂只有两层楼,二层实际上不过依墙而筑的环正堂一周的走廊,走廊外侧用栏杆拦着,栏杆外的广大地带用玻璃搭成,使得二楼走廊上的百姓都能看到楼下情景,同时又维持了一楼锦王和大臣们的安全。
王公臣子都已经在下面各司其位了,羽十伸出头去一看,最北边坐着锦王,一身纹金缀银的袍服,腰间吊着三四枚美玉,羽十心里笑道:嘿嘿,锦王小子,昨晚是不是在温泉室里和谁你侬我侬啊?
锦王下方三位孔官并排站着,中间一人留着长须,却依然剑眉星目,一副壮年有为的样子,这就是罪大恶极的顾纪辰了,看着倒不像啊,啧啧啧,果然人不可貌相,羽十暗想。
侧翼两人中一人目测已到古稀之年,鬓发花白,不过神姿矍铄,看得出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另一人与顾纪辰看着一般大,嗯,没什么特色,平平无奇的样貌吧。
三位孔官旁边立着另一位身着黄色官服的官员,应该是监察中院院首,其面部最扎眼的当数下巴上一片虬髯,众人之中显得威风凛凛。
四人之下又有另四人,各着青赤白黑官服,嗯,按黎商说的,应当是东南西北四大院院首。
等等,羽十的目光猛然调头,刚刚那个身着白色官服的——
黎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