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恍惚间,羽十觉得黎商抬头瞥了他一眼。
“诶,金之峋,你看那个白色官服的人!”
“怎么,看上人家美貌了?老大你动真心了?”金之峋呆了片刻,立即接嘴调侃道。
“不是,我昨天正要跟你说——”羽十话没讲完,下面锦王开口了。
“今日集会,是想听各院院首汇报上半年各自情况,还是按东南西北中的顺序来吧。然后就是希望各位能原谅我,近来身体不适,今早起床晚了,待会儿就边听各位汇报边喝早粥吧。”
金之峋小声嘀咕道:“这皇帝当地可真厚脸皮,这么多人看着也好意思说自己睡过头了。”
“锦王——”羽十听到熟悉的声音,急忙望向黎商。
“怎么?想说什么?”锦王道。
“臣恳请锦王先听臣汇报,臣今日凌晨忽闻一挚交旧友身患重疾,现在心乱如麻,希望得您批准,汇报完立刻前去看望。”
“好,小事而已,你先汇报便是。”
“是,谢陛下。”
“上半年臣在槐城一带兼任州官,因此经历,臣发现当下财政法规有巨大弊病。臣小人心肠,疑心其中甚至有为官者故意为之,借此暗中谋利,损民安危。”黎商静肃地说道。
“停,我先喝口粥。”
羽十双目紧锁,看着锦王侍从从砂锅里舀起粥,一勺倒进蓝底白瓷嵌琉璃小碗中,递到锦王面前。
片刻间没人说话,羽十心里像是有千万个大气压。
锦王喝了下去。
羽十吐出口长气来。
“好,你继续说。”
“去年二月,先王颁布颗黍法,以求缓和土地兼并,救助小自耕户;设立振民司,春荒时放贷,秋季连利收回,以为可以利民。臣于槐城一带,并不见其利益,反而只见秋收之时,民不聊生,大概是去年此地天灾流行,农户百姓变卖田产流离失所。下面一段,还请锦王放下碗筷听臣讲。”
羽十金之峋二人相视一愣,又朝周围人瞟去,人人均面有异色。当众对锦王耳提面命,这可是大不敬的。
“去年春荒,百姓借钱买粮,又殚力躬耕,以期有秋以缴借款,然而立夏即大旱,久日不雨。至秋日征敛本钱利息时,苦苦求告,希冀秋日补种各豆类,来年补纳欠额,然而天又大旱,今年入春时百姓走投无路:粟米颗粒无收,豆类也指望不上;非但豆类指望不上,田里连棵草也没有;不说草没有,甚至连一方干净土都不可得!于是轻者变卖衣袴器物田地,重者鬻儿售女。此后灾民背井离乡,四方乞食,联班结队,动以数千人计。大批流民涌入槐城中,今年端午佳节时,微臣见一男子,衣不蔽体,蹲于高门大户外,忽有一犬叼食奔出,于是人犬相搏,不过为争一顿饭!”
羽十一动不动地盯着黎商那一袭白衣。
“臣起初以为不过天时不佳,致使此政事与愿违,多处请教民众,才知晓其中猫腻。先不论此政策自身有效与否,多地官员在组织贷款之初就强买强卖,而后暗自提高利率,将官方征收外的钱款收入一己荷包。臣私下调查,发现此种行为甚至并非个人性谋私,有证据指明,这是有组织的揽财,而这个组织之首,恕臣直言,正是振民司首席,亦即东院院首苏仲为。背后原因,微臣尚未查清,陛下可自己量度。”
羽十向那个身着青色官服的男子看去,这人依旧袖手而立,一脸无动于衷。又听黎商续道:
“为官者,以公谋私,如何对得住振民司三个大字,如何对得起普天下百姓苍生?苏先生为了阻塞陛下视听因言废人,半载之内台谏一空。留下的是谁?与世浮沉而取荣名之徒,抱咫尺之义久孤于世者。也有有心无胆者,总顾左右而言他,恐有朝一日遭人忌惮,五斗米官粮都保不住。”
“然而臣忧心之事,除此外还有一条。陛下年仅二十,正是大有可为之年,若加以努力,锦国式微之势尚有挽回余地。然而陛下终日浪荡,不理朝政。民生多艰,方才陛下也听到了。臣恳请陛下顾念苍生疾苦,于正事上稍微留心,便别无所求了。”
“臣这就退下了,今日多有冲撞,甘领陛下罪罚。”
锦王愣了片刻,竟像没反应过来一样,支支吾吾道:“嗯。”
一袭白衣飘然离去。
“走!”
“你干什么!?”
“追人啊!”
“追他干嘛?”
“看他那个旧友是谁。”
“怎么,大哥你认识他?”
“昨天就想给你讲了,结果你急着吃夜宵去了。”
“他姓黎,叫黎商,那天我来京城,和他拼车。到京城后阴差阳错拐进一家卖香水的古怪店铺,那里面竟然是克莱因瓶的空间构造。后来在里面看到他在偷听几个东院官员商量事。说来还是我把他救出来的呢!”
“行了,大哥你别心里美了,看着点路吧,人都要跟丢了。”
黎商从鸿庙里出来,一路往东,不知为何,嘴角竟扬起一抹舒坦的微笑。他走到东门大街上卖香水的那家店,朝里探了探头,溜了进去。上次东院那伙人说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哥,那不会就是你刚刚说的香水店了吧。”
“是,快跟紧些!”此言一出,羽十突然腹部惨遭一击,“啊,我的好鸦兄,怎么还记仇呢~”
“行了,你就别进店了,我去看看,你在这儿帮我把风,要是还有什么人进来了,鸦兄就来报个信儿。”一张纸条不情不愿地被掏出来塞到金之峋口袋里。
羽十立马穿进店内。
金之峋拍了拍口袋,小声说道:“鸦哥你别不开心啊,羽大哥撇下你是去追男朋友了,哪有追男朋友还随身携带个鸟形灯泡的。你要找女朋友了也不会带羽大哥去的,对吧?”
又是一击,不过要轻一些。
“啊,鸦兄怎么还动手!哦哦哦,我知道了,鸦兄我说错了,你不会随了那姓羽的,也是个基佬吧?!”金之峋对着空气一脸震惊地说。
“啊啊啊啊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没想到你这么胆小。”
“把手拿开,别搭在我肩上。”
“那我放哪儿?”
“想放哪儿放哪儿,别挨着我就行。”
“你跑这儿来看望你的旧友?”
“嗯,怎么了?碍着你了?”
“哎呀哎呀消消气嘛,我哪里知道你这么胆小,刚刚在庙堂里,不是连锦王都敢冒犯的人吗?”
“我不是冒犯,实话实说而已。”
“没几个人敢实话实说的。”
黎商忽然看向他,一双清柔的眼睛竟射出镭射灯一样的尖锐目光,不过这眼神转瞬即逝,顷刻之间又恢复了平静似水的神态。
“那到这儿来看望旧友也是实话实说吗?”
黎商没有吭声。
“这么看来那就不是了。”
“行,你不说也罢,我当跟屁虫贴你一路。”
“我说了你就能出去吗?”
“能,我拿黎商的人格担保,你说我就出去。”
“我旧友是这里一个长得像一头猪的玻璃瓶”,黎商眼尾一弯,“拜拜!你出去吧。”
“事到如此,也只好损伤贵君子的人格了,我偏不出去。”
黎商停下脚步,羽十也跟着停下来。
“你到底出不出去!”
“不出去啊~”
黎商眼看着羽十以一种叼着无糖棒棒糖,单手插兜的**青年姿态屹立一旁。
“嘿嘿嘿,我脸皮厚,拿我没办法是吧”,那人嬉皮笑脸道,“我想和贵猪也交个朋友。”
“等等,快让开!”
“找到你的猪朋友啦?”
羽十身后依然是上次那一面黑墙,其上镶嵌着千千万万瓶口。但这次不同的是,有一只从墙体里凸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