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磬尽了,刀莲生才回家来。
像牲口一样打了一天的石头,又把打碎的石头从山里磕磕绊绊地拉回到祠堂里,此刻他两条膀子都又酸又疼,几乎抬不起来了。
跨进堂屋第一时间就发现家里的气氛不太对。
两个妹妹坐得离母亲远远的,一边纺线,一边咬着耳朵嘀嘀咕咕,眼睛不时往母亲那头瞟。
白氏老脸拉着,一个人坐在八仙桌那里不时灌着酽茶。——母亲每次这样枯坐喝茶、没在搓麻纺线的时候,都代表她在等他回家,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讲。
海棠不在堂屋里——他这个媳妇儿每次不跟他娘待一屋的时候,也代表她有事。按照短短的生活在一起的两个月经验,多半他媳妇和娘之间又发生了龃龉了。
想起白日里海棠跟他说起娘把油盐罐子都藏起来不给海棠用一事。母亲等自己,多半是要给他说这个事情。
刀莲生有些心烦。
他知道母亲也是为这个家好,才如此勤俭节约。这事儿是他的错。他一时给海棠送来的吃食勾得嘴馋,忘了这穷家是经不住他每日那样“铺张浪费”的。
“莲生,你回来了?”白桂景一见儿子进屋来,立刻站起身,眼巴巴地盯着刀莲生打转。果不其然,刀莲生还没坐下歇口气,她就迫不及待地把话锋一转开始讲,“她吃拿家里的好东西也不给我打个招呼,不止没规矩,这一看从前就是个手脚不干净的……”
刀莲生蹙了下眉头,打断道:“娘,海棠用油盐这事儿我已经知道了,我也已经给她说了不要再给我送吃的了。”
白氏噎了噎,咳了下,又再说道:“这些都是小事,可她竟然把刀癞子那种腌臜货都招到了家里!”
刀莲生闻言,抿紧了薄唇。
白桂景见状,说得起劲儿了,“今天下午我和你妹妹们去曹秀珍家里织布,堂侄媳妇来跟我说咱家里有陌生男人的说笑声,我还不信。家里就她一个人在,你又在祠堂做事。她平时深居简出,跟寨子里的男人没见打过交道。可凤兰说她听得清清楚楚,我就跟你堂伯娘一起出门,立在她家院墙下听了下,还真是听得一清二楚!我赶紧回家去看,这一看,哈,我亲眼所见她跟那个刀癞子有说有笑的!”
“你堂伯娘、堂嫂子都在,所有人都听见了看见了,我老脸丢尽,差点没当场厥过去!”
“那刀癞子人见人嫌,大家都避瘟神一样。可不管是哪个,只要是男人都该避嫌,何况还是往自家里招!她一个嫁了人的媳妇儿,又一个人在家里,这是最基本的妇德啊,是她爹娘没教她吗?竟没脸没皮做出此等伤风败俗之事来!我的老天爷呀,我们刀家前世是做了什么孽,今世才会讨了这样的媳妇儿回家!”
……
刀莲生一声未吭。
他实在太累了,累得不想说话。
今天海棠送去的蒸红苕,他只吃了半个就吃不下了,想起母亲做的事情,心头难受。此刻他是又饿又累。
母亲所说的事情,的确可能是海棠能做出来的事情。
她那个女人跟别的女人很不一样,行事异于常人,似乎就没有男女大防。她又长成那副模样,不用招,男人们也会主动往她跟前凑……他心头也有不悦。
白氏激动半晌,说得口干舌燥,但看儿子沉着脸不言不语,很不满意,“你倒是发句话呀!”
刀莲生抬眼看向母亲,平静地反问道:“您要我说什么?又要我怎么办?”
“……”白氏语结,悻悻然张了张口,她想说把媳妇儿拖来打一顿,不说打得她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至少也要打得她认错悔改才行,可看儿子的脸色完全辨不出他的情绪,一时就没了主意。
刀莲生看母亲闭嘴不语,这才把錾子、铁锤等工具捡到屋里来放好,然后扯了挂在墙上的洗脸帕去了灶屋。
灶屋没点灯,是以先前刀莲生回家的时候以为灶屋没人,就直接去了堂屋。
进了灶屋他才发现海棠在灶屋里的,正站在石头案板前,借着月光用石臼在舂东西。
今晚月亮很亮,半个灶屋都洒进了月光来。
“你在干什么?”他问。
海棠没回他。
不敢回。
海棠正在做她的洗浴用品。
下午去偷砍了皂角刺回家后她又跑了寨神林一趟,打了不少皂角回来。
她这回放聪明了。也是下午给刀癞子做药膏得到的灵感。她把皂角先剪成碎块,然后用石臼捣成碎末,这么一来,谁也看不出来皂角的本来面目了。
正好捣完了,这是最后一钵。海棠抱着石臼走到门口看看里面,一团细碎的渣渣,很满意,刮出来装进土坛子里。伸手进去按了按,有大半坛子,能用好一阵了。
回头她再用麻布缝制一个巴掌大的布袋出来。布袋可以重复使用。以后洗澡洗头洗衣服,就用布袋子装一把皂角碎,丢进热水里泡出泡沫来,便可使用了。洗完后,就把袋子里的残渣扔了,神不知鬼不觉,也比直接用皂角果简单省事儿多了。
把土坛子用笋壳叶子封好,回头看刀莲生揭开缸盖舀了盆水准备洗脸,就说给他烧了洗澡水的。
刀莲生迟疑了下,把水又倒回缸子里。另提了木桶到锅边,却没揭锅盖。他回头看了又看海棠。
海棠正在收拾案板,所有可能会给刀家人发现皂角的残渣都要毁尸灭迹,土坛子她准备学婆婆,藏到自己屋里去,就藏在床底下。
海棠专注地做自己的事情,没看他,刀莲生慢慢扯了包头布,说:“你就没话跟我说吗?”
听话辨音,海棠闻言,明白刀莲生想问什么,她没意外。
白日里她那个婆婆就放话说要她儿子回来打死她。
海棠平静地回道:“你娘不是已经跟你说了吗?”她手里没停,拿抹布仔仔细细擦拭着石臼。
“……我想听你怎么说。”
还好,这男人听了他娘的话,没有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一上来就揪着她头发拖到外面打,替他母亲出气。
海棠心中略宽,便把事情原原本本给丈夫说了。
刀莲生听罢,说:“你就没给娘解释下?”
不说解释两个字还好,一听这词儿,海棠就忍不住爆发了,转过身来冲刀莲生又气又委屈地控诉道:“怎么没解释?她根本不听。一直骂我招野男人到家里来。我疯了吗?刀癞子那样的人才,我看得上他?你娘也真是太奇怪了!她是觉得自己儿子连刀癞子都不如吗?她那样骂我,把你往哪里搁?我真是没见过这样埋汰自己儿子和儿媳妇的娘,完全不讲一点道理!”
“……”
刀莲生莫名心情好了很多。
也觉得母亲实在言过其实了。
不过还是轻声责备了海棠几句,“你也不要怪娘多想。刀癞子是万人嫌,娘看见你竟然跟他说笑,肯定生气。”
海棠道:“我觉得他那人挺好的呀。那天,你拖着一车石头回来,那刀德生还是你亲堂兄,竟然看着你袖手旁观,还有其他男的,全都只看着,一个也不上前帮忙。就只有刀癞子,人使那么大劲儿帮你拖车、卸车,不求回报。我自己会明辨是非,谁好谁坏,我会判断,我才不会人云亦云随便讨厌一个人呢。”
“……”刀莲生惊讶地看着媳妇儿。
她这样的见地,叫他耳目一新。
再把海棠的话回想一遍,他竟找不出一句驳斥的话来。
想想那个刀癞子,油嘴滑舌,品行不端,时常在寨子里偷鸡摸狗,还偷窥寡妇大姑娘洗澡,实在是讨嫌。可他虽小错不断,大错倒没犯过。而且,海棠说的也是事实,堂兄同他一块儿在祠堂做事,确实是一回都没帮过他,还在当着人面揭他和海棠的遮羞布。倒是刀癞子,对他十分殷勤,也没说过他和海棠不好的话。
海棠和刀癞子说笑的事情便就此揭过。
刀莲生只隐隐有点责怪刀癞子不该找上门跟海棠说笑,害得海棠被母亲破口大骂,挑拨了婆媳关系……哦对,海棠说是叫刀癞子来拿药膏的。
这却又是错怪了刀癞子了。
刀莲生把自己反省了一遍。
当时他是亲耳听见海棠对刀癞子说的她可以治头癣的话,但那时候他只以为两个人打配合是想缓和他和堂兄之间的矛盾,没想到海棠还真叫刀癞子上门来拿药,不由得半信半疑问海棠:“你怎么知道刀癞子那头上不是盘的个鬼?”
“鬼个屁!世上哪有鬼?这也是鬼作祟,那也是鬼作祟。自己少见多怪,把不明白的事情往鬼身上推,这是无知、愚昧。”
刀莲生迷茫地静静地听着。
“有机会你该去外面的世界多看看,就知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不说远的,就说你们崇拜的那棵皂角树,其实就一普通的树,你们还祭祀还供奉,多浪费。那些粮食好东西,用来填饱肚子多好啊。一辈子待在山里面,就跟井底之蛙似的,以为天只有井口那么大呢。”
刀莲生有些触动,漆黑的眼看着海棠,“你弄的那个药膏,真的能治好刀癞子头上的毛病吗?”
“我不敢保证百分之百,但是减少他的症状应该是没问题的。这就是皮肤病,平时他估计没注意清洁卫生,不爱干净,感染了真菌,才如此。”
刀莲生越听越迷糊,他听不懂,又觉得海棠的措辞好新鲜,可是她说来头头是道,似乎又很有把握。
“我能看看你做的药膏吗?”
“我装在瓦罐里,可是被你娘打破了。不过那个药膏是糊糊状,没流出来,有些还能用。我出去找找丢哪里了。”
刀莲生点燃了油灯,跟着海棠一起出去找。
打烂的罐子被莲叶收拾起来堆在房檐下的背篼里。
海棠拣了半块瓦罐,递给刀莲生。
刀莲生把油灯凑近看了看,可能是光线的原因,看着就是黑乎乎的一坨粘在瓦罐底,有些像稀泥巴。颜色和糊糊状的样子都很像稀泥巴。用鼻子嗅了下,气味淡,没闻出什么味儿来。他好奇地问海棠是什么东西做的。
海棠早防备刀莲生或是其他人问起,特别是刀莲生。
那次她拿竹竿打皂角他就害怕成那样,这次拿刀砍了那树,他不得惊跳起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不叫他知道了好。
反正他们对那树敬若神明,必然是没仔细看过它。她又已经把皂角刺捣成了糊状,必然更加认不出了。
海棠信口说:“就一些随处可见的草药,有十二味之多,都是有解毒疗疮、杀虫止痒功效的。像柏树叶,金银花呀之类的。”
她随便举了两个没浓烈气味儿的常见的药材名字。
刀莲生暗自思量,娘的确不该不问青红皂白就对海棠发火,至少听听她的说辞后再看看东西才做定夺啊。
他把手里的东西掂了掂,“这些还能用吗?”
“能啊。”
“那我给刀癞子送过去。你做都做了,而且十多味草药你必然花了很多工夫给他寻回来,还做成药膏,免得浪费了。”
海棠顿时大喜过望,“是的嘛,我花了好几天的功夫找药,捣成泥,我的手都捣酸了。”说着把手腕子揉一揉,以示现在还在发酸呢。
刀莲生看看背篼里还有几块碎陶片上糊着药泥,他去碗柜里拿了大土碗来,用根指长的篾块把所有的糊糊都刮进土碗里,便要亲自送药去。
海棠忙拉着他叮嘱一番:“你给刀癞子说,早晚涂抹。抹药前务必先洗头,用热水洗。别用冷水,热水去污力才强。用药期间,他那个包头布就不要戴了。他那块包头布估计很长时间都没洗过了,简直臭不可闻,上面的细菌多得起绞绞。你告诉他天天都要洗头,爱干净一点。对了,洗头水也要用干净的,不要用田里或者池塘里的水,最好是井水。井水最干净。无根水也好。他要是偷懒不打井水,那就把水烧开放凉了洗也行。哦,还有还有,让他找块布打湿了把这个草药泥盖起来,免得风干了就不好用了。”
啰啰嗦嗦一大堆。
这毕竟是她在这里治疗的第一个病人,而且先前夸下了海口的,因此慎重又慎重,叮嘱了又叮嘱。
本来这些事她是要亲**代给刀癞子的,奈何两个人话还没说到重点,白氏回来,闹得一地鸡毛。
海棠还想叫刀莲生提醒刀癞子用药期间要清淡饮食,但想那人穷光蛋一个,能吃到啥好吃的?就只叫丈夫提醒对方勤洗头,以及别包包头布。
“山里的夏天,天气溽热,长了一头癞子,还用帕子捂着,再好的药涂了也是浪费了,根本起不了作用。”
海棠特别强调,“你给说严重点,吓唬吓唬他。不然我看那个懒汉是不会听的,他嫌麻烦。不吓唬他照着我说的去做,到时候癞痢头治不好,没得还怪是我医术不好。”
刀莲生闻言失笑,站在门口安静地听她罗唣完了,嗯了声,托着土碗大步没入夜色里。
海棠追着他的背影又补了句:“如果有效果,叫他再来告诉我一声啊。以后寨子里哪个再生了皮肤病,我就可以放心大胆地给人治疗了。”
刀莲生没理她,但是托着土碗的手却抖了下。
她也不是很确定这些糊糊的疗效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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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第 6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