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世界的还债日常 第102章 凡鸟偏从末世来

人间可见天上星，星月不为夜色明。谁能摘星在手，谁能拘月在手？

即便贵为九五至尊的人间天子，也是不能。平生每多惆怅事，多少故人追不回。

听罢小儿子吹奏的无名古曲，与凤姐的山庄有一山之隔的皇家别院内，太上皇心中生出无限感慨。

“阙儿，你何时又学会了吹埙，从前不是最爱古琴吗？”

忠顺王爷端木阙垂首擦拭着高唐故地陶土所制成的埙，“无意间翻到一本有二哥亲笔批注的曲谱，说埙有远古之音，吹之仿佛与神明低语，故而学了学，遗憾天资有限，未能达通神之境。”

他口中的二哥，正是太上皇原配文皇后所出嫡子端木旭，一生下来就被秘密立为储君，天纵英才文武双全，可惜不到弱冠便突发疾病而死，死后追封昭慧太子。

昭慧太子各项技艺中最擅长者有二：一为射，一为乐，乐器中独爱埙，但他并不爱在外人面前展露音乐上的天赋，所以知道昭慧太子擅埙的人并不多，有幸听过他吹埙的更是少之又少。

想到那个聪慧至极又通透至极的孩子，太上皇怅然不已，“人说慧极必伤，你二哥就是太聪明了，以致人间留不住他。可惜他年纪轻轻就去了，连点骨血都没给我留下，你可不能学他，快些选定王妃早日开枝散叶，赶紧多给我生几个孙子孙女是正经。”

听着老父亲的唠叨，向来桀骜的忠顺王头也不抬，“没一个可心的，不娶！孙子孙女的，您找大哥和四哥要去，再不然，您这龙精虎猛的，多给我生几个弟弟妹妹不是更好！”

太上皇笑着抓起碟子里一颗腰果扔他身上，“臭小子，越发没个正形了，仔细你母妃听见捶你！朕就不信，满京城满天下的好女子就没一个能入你眼的。明年开春选秀，让你母妃和皇嫂好生帮你掌掌眼，务必挑一个让你合心合意的。”

端木阙捡起腰果，随手放到碟子里，“您成日家教导我们兄弟当体谅物力维艰，怎么轮到自个儿就忘了？您要出气只管打儿子几下好了，何苦糟蹋东西！”

话虽不敬，却透出父子间率性相处的随意，看多了其他几个子女只把自己当君父的敬畏姿态，太上皇倒是更喜欢小儿子的乖张和无赖。

于是撸袖子抡巴掌，故意虎着脸，“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快过来叫我给你几下子你才知道厉害！”

端木阙随手抽了一旁服侍的太监总管苏全抱着的拂尘，上前几步窜到太上皇面前，将拂尘塞他手里，“儿子皮厚，您用这个抽，只是下手可要轻些，免得我母妃见了心疼！”

太上皇放下拂尘，笑着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臭小子，亏你还知道自己皮厚！”

嘴上嗔怪，心里却喜欢极了，将连日来因为连番收到弹劾甄家及一干老臣子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纵容子侄及家中恶奴欺男霸女等恶行而积攒的怒气都去了几分。

“阙儿，你离京这段日子，泡茶的手艺没退步吧？福建进贡的大红袍我吃着不错，只是你母妃泡出来的，总觉得少了几分味道。”

苏全正要吩咐小太监去取茶具，却听忠顺王爷说道，“大晚上喝什么大红袍，仔细走了困，把我从南边带回来的苹果柑橘雪梨挑几个，去皮去籽切成小丁送过来，再取几朵杭白菊和一颗罗汉果清水冲洗干净，等我煮果茶。”

苏全拿眼去看太上皇，只见太上皇肢体放松笑容舒展，半点没有被人违逆圣意的不满，“听咱们家六王爷的。”

这宠溺纵容的态度和对着当今圣上时的严苛整肃形成鲜明对比。

都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可到了太上皇这里，却是明显更偏爱小儿子。

红泥小火炉，剔透玲珑盏。

甘甜温暖的果茶入喉，身心无一不舒展，太上皇斜眼看身边如美玉雕刻的幺儿，心里不免得意又惆怅，得意的是儿子才貌双全；惆怅的是小儿无赖，偏有些说不得的爱好，以致如今已是将近而立之年仍旧孤寡一个膝下无人。

可怜自己这个老父亲，一把年纪了还要忧心儿子的终身大事。

“阙儿呀，秋风瑟瑟，你晚间独寝就不觉得枕边少点什么？”

忠顺王举杯，遥遥致敬窗外明月清风，“人笑多情我笑痴，眼前若无知心合意人，梅妻鹤子亦可稍慰寂寥。”

太上皇脸色微沉，几番沉吟后说道，“父皇也不是那样不知变通的老古板，你若有心爱的，王府之外单独安置也未为不可，只是你那王府之中，终究还是需要一个女主人，也需要有香火继承，哪怕是个女儿也好，大不了将来招赘，总好过没有后继之人。”

没有拿影响皇家声名说事，这已经是老父亲所能作出的最大让步，如果换成其他几位王爷，只怕早已棍棒训子外加赐婚逼娶了。

说来也是奇怪，一般来说儿女婚嫁都是当母亲的更为上心焦虑，可到了忠顺王爷的终身大事上头，却是太上皇比甄贵太妃更着急。

甄贵太妃的原话：爹是太上皇，哥哥是当今圣上，如果这样的身份还不能想娶就娶，不想娶就不娶，这个王爷做的还有什么意思？只要我儿子开心，他愿意怎么样过日子都可以！

当今圣上，对这个最小的弟弟也是一向纵容，还曾笑言以王弟的身份地位和品貌才学，娶谁谁占便宜，婚事上除非他自己乐意，否则不管娶谁都是委屈了他。

母亲和兄长的纵容，让忠顺王爷越发肆无忌惮起来，府里除了宫里赏赐的几位中年女官和老嬷嬷，清一色都是英俊侍卫和漂亮小厮，就连粗使小太监一个个也是眉眼清秀可人，更别提那些千娇百媚的戏子伶宠。

真是可惜了的，不然以忠顺王爷的美姿容，若是生个孩子出来，还不知是怎样的粉雕玉琢伶俐可爱。

曾经权重一时的大内总管太监苏全搭着拂尘，心神一时有些恍惚，回想起忠顺王幼儿时期的模样。

这人老了，不管是有根儿的还是没根儿的，都希望膝下有儿孙承欢，享一享含饴弄孙的快乐和福分。

深宫寂寞，虽然他不缺干儿子干孙儿的孝顺，却独独少了真正血脉传承的骨肉真情。

王爷的癖好若不改，几十年后膝下荒凉时未必就不会后悔，想到这里，苏全忍不住在内心轻轻叹息，也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现在仍旧年轻的王爷。

端木阙放下玲珑盏，腰背放松地往后仰靠，半阖着眼眸摩挲着一枚材质不明的墨色扳指。

“父皇眼里，儿子是那样俗气的人么？我养着的那几个，不过是看他们戏演得好罢了，情深情浅跟真的经历过一般，着实令我惊奇。”

忠顺王爷的语气神态颇有些玩世不恭，太上皇讶然，“人间自有真情在，何须用演？”

端木阙随手拿了个桔子慢慢剥皮，“怎么不用？人生如戏全凭演技，有人爱演有人爱看，儿子生来薄情，偶尔也想学学演深情人，可惜，总也学不像。”

剥完皮的桔子他自己全吃了，一瓣儿也没想着分享给自己的老父亲，太上皇拧着眉问：“甜吗？”

然而他得到的回答却是一枚橙红表皮的桔子，“甜不甜的，吃到自个儿嘴里才能知道。儿子就爱酸甜口的。”

太上皇接过桔子在手里掂了掂，知道这是个面甜心也甜的广东无子蜜橘，他也不用手剥，而是直接用小银刀剖开。

冷不丁的，苏全忽然就听太上皇问了一句，“你心里有人了，还是个你娶不得的，父皇说的可对？”

忠顺王无奈地把手盖住眉眼，低低笑出声音，“爹啊，您可真会猜！”

太上皇挑眉，看也没看儿子一眼，慢条斯理地用银刀挑起两瓣蜜橘送入口中，品味着口腔中丰沛甜美的果汁，细细咽下后才说道，“风过有痕，你母妃曾经说过，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父皇大半生都在看人演戏，这点绝对没看错。”

忠顺王的声音懒懒的，“是冯紫英还是卫淮青，他们又跟您说什么了？”

太上皇伸手，苏全从小太监托举的盘子里取出洁净湿热的棉巾轻柔擦拭。

太上皇望着手背上遮掩不住的瘢痕，眼底泛出冷意，“太祖皇帝昔年起事，曾收伏一条海上蛟王，那恶蛟潜伏多年如今联络几处软虾臭蟹竟欲噬主，你说，父皇是把他们一锅炖了好还是下油锅炸了好？”

忠顺王把手从脸上拿来，乜斜着眼看太上皇，口中不紧不慢地回道，“您如今是太上皇，操心劳力的事交给您皇帝儿子去干不好么？俗话说是骡子是马牵出来溜溜，您也该看看我四哥的手段了，不是小孩子了，难道还得手把手教，离了您就不会独立行走了不成？”

这话很有些不敬的意味在里头，太上皇知道小儿子的性情一向如此，心里并不气恼，哼笑了几声。

“一朝天子一朝臣，你四哥性情严苛，早就看一干老臣不顺眼，父皇若真是放手任他施为，这满京城的旧勋贵们还不知要被牵连进去多少，这些人家在朝堂内外彼此连络有亲，牵一发而动全身，万一处置不当京城和地方上都要出乱子，怎可不慎重！你四哥手段虽有，处事到底还是太过年轻气盛啊……”

老人家求稳是常态，反对太过激进，可年轻人未必就做不到稳准狠，就算暂时做不到，多历练几次也就差不多了。

作为太上皇的儿子和当今圣上的弟弟，忠顺王觉得自己谁都不帮才是明哲保身之道。

伸手向果盘，从中挑挑拣拣，挑到一个面甜心酸的在手心里，凡是能送到皇帝面前的，无论是人还是物，就没有卖相不好的，这自广东走水路而到京城的贡桔也不例外，橘红的表皮上反射着油脂般的光泽，散发着一股天然清新的芳香气息，仿佛正在诱人品尝。

“怎么不说话？不为你那心上人求求情？”

“儿子是无心之人，又何来心上人？当年那道赐婚旨意不过是甄老夫人的几句玩笑，父皇怎么还认真起来了。”

太上皇表情无奈，“那是你嫡亲的外租母，她本也是好意，一心只为你们母子，再没有别的心思，你何必为了区区一件小事就和她老人家怄气怄了这么多年……”

忠顺王哼笑一声继续剥橘子，将那丝丝缕缕的白色经络从橘瓣上剥离，“她老人家倒是疼您疼得紧，生恐您受一点点委屈，送了亲女儿入宫还不够，连外八路的什么族侄女、侄孙女、世侄女也要一并送进宫，甄家掌管的是江南织造，而非皇室选秀，怎么就这么爱给端木家做媒？”

太上皇听着儿子的抱怨，想到甄家先后嫁入京城皇室宗亲和几位王公府邸的女孩子们，淡淡笑了笑，“你外祖母是极擅长调教人的，眼光也好，她家姑娘没有一个不好的，能娶到是福气，你那宝珠明珠两个表妹更是个中翘楚，偏你一个也不喜欢，白白便宜了溶哥儿和泾哥儿。”

儿子有心回避，做老子的也不忍心着意逼迫，有时候，太上皇倒宁愿儿子真是个断袖，也好过是个痴情人，或者干脆断情绝爱，无心红尘俗世。

“阙儿，过几日陪我也到你山下的别庄住几日如何？”

忠顺王抬头看太上皇，“不如何，庄子上简陋，又年久失修，恐怠慢了父皇。”

太上皇笑着向他身上丢了块橘子皮，“怎么，庄子上藏了娇客，不好叫我看见？”

忠顺王抖抖新做的衣衫，用毫不在意的语气轻飘飘回答道，“不是娇客，却是一条自外海归来的顽皮小蛟，隔壁更有恶邻，粗疏不知礼数，我怕惊着您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