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世界的还债日常 第101章 凡鸟偏从末世来

几点星子伴月明，郊外的夜晚比京城内来得更早一些。

晚风沉静，晚宴过后，元辰搀扶着半醉的宝玉送他回客院，黛玉站在凤姐身旁，默默地注视着两人相携离去的背影。

她能看出宝玉的情绪明显不对，相信其他熟悉宝玉的人同样意识到这一点。

“凤姐姐……”

凤姐从丰儿手里接过织花暗纹洋缎连帽斗篷，亲手给黛玉穿好，“男孩子们就该多摔打摔打，总长在暖棚里可不好，你别担心，辰哥儿是个心里有数的孩子，比你琏二表哥和什么冯紫英柳湘莲之流靠谱多了。不信，等明儿宝玉酒醒了你再详细问他。”

说完从奶妈怀里接过穿着和黛玉同样式样披风的小南嘉，笑眯眯刮了刮她的小鼻梁，“娘亲的小宝贝儿，今儿见了你林姑姑和宝二叔，开不开心？”

小家伙搂着母亲的脖子，看着黛玉甜甜一笑，“开心！”

说完，小手指着宝玉的背影，摇头：“二叔，不开心！”

不止不开心，还不好玩，一点也不像元辰哥哥，会带着自己骑大马举高高，会讲……故事会耍长枪，还会给自己带好吃哒！

小家伙从腰上的荷包里摸出一颗晒得半干的去核红枣递给黛玉，“姑姑吃枣！”

又摸出一颗往凤姐口中送去，“妈妈也吃。”

凤姐细嚼几口，把枣吃了，先赞了声好吃，然后才对黛玉解释道，“这几颗枣是辰哥儿抱着大姐儿，让她从树上亲手摘下的，小东西看得跟宝贝似的。”

黛玉将红枣握在手心，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摸了摸南嘉柔嫩的小脸蛋，用商量的语气同她说，“谢谢南嘉，姑姑回去就用着枣儿煮汤喝。”

南嘉笑得大眼一眯，甜蜜蜜地点头。

竹夫人和林绍也各自穿戴整齐，望着相处融洽宛若自家姐妹的凤姐和黛玉，暗暗点头。

“凤儿，我同你绍表弟这就回去了，你们姊妹也别聊得太晚，以后相处的日子长着呢！”

凤姐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挽着黛玉，将竹夫人和林绍送出门，及至二人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凤姐笑向黛玉道，“妹妹一个人睡害不害怕，要不要你小徒弟陪床哄哄你？”

黛玉横她一眼，残留几分酒气的脸颊泛着胭脂色，“凤姐姐当我是几岁的孩子么？”

话虽这样说，心里却是滚热一片的，终于见着了久未蒙面的亲人，又知道自己原来并非无人可依，父亲早已为自己作了最妥当的安排，如今，姨娘和嗣兄都来到了身边，她再不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又怎么会觉得夜晚漫长难熬？

凤姐轻轻一笑，“傻孩子，有人一直拿你当孩子宠着不好么？”

姐姐我倒是想，可惜如今已没这福气。

她用自己的脸贴了贴南嘉，“人说为母则强，你且好生享受着这几年可以被当成孩子宠的年岁吧，等到议亲成家，可就没这待遇喽！”

她说的虽是打趣的话语，黛玉却敏感地从她语气中听出几分失落和怅然，再想到她如今和离独居的处境，想必也是夜夜孤灯难眠，不由笑着挽紧她的胳膊，“好姐姐，妹妹宠你，明儿一早我就来你帐下听令，别管是抄文写字还是盘账核算收入，你只管吩咐。”

凤姐听出她安慰体贴之意，侧头望着她微微一笑，“好妹妹，没白疼你，你记着这话，以后倚重你的日子且长着。药汤我已命人在你院子里煮上了，回去别忘了用那个泡澡，方子是竹姨妈和绍表弟走访了好些地方名医寻来的，药性温和，最适合先天弱的人用来温养强身，最多三个月保管你壮得跟小牛犊似的。”

其实这是张友士的方子，竹夫人的那份虽也有些效果，却是治标不治本，不过这些就不必让黛玉知晓了，尽管让她领自家姨娘和嗣兄的的情便好。

席上饮下的黄酒酒力在身上发散开来，脚下轻飘如在云端，身体各处却是暖融融的，像是回到儿时父母的怀抱，又像是浸泡在幸福的温泉中。

凤姐感受着左边胳臂上传来的热力和重量，知道黛玉已是醉了几分，心中滋味难言。

宝玉在今日知晓了他从前所不知的世间的恶，因此他醉了；

黛玉在今日重新感受到了亲情所带来的善，因此她也醉了。

这二人今后的命运走向会因着今晚的这场醉而有所变化吗？真让人不由自主有些期待啊！

灯烛次第熄灭，山庄各处陷入沉睡。

花园大树下伫立着一道纤细的身影，柔和的星光被牵引入阵，在此处隔离出一方不与尘世相扰的独立空间。

人影素手轻抚树干，轻飘飘跃上树梢，她手捧陶埙，低眉垂眸吹起一只来自异世蛮荒古族的曲子。

阅尽千帆不似卿，蓦然回首，灯火阑珊亦如是。红颜弹指老，芳魂难觅情思难寄，怪道人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山河满眼，岁月蹁跹，纵如碧玉千年不老，终不抵尘世间刹那芳华。微斯人也，吾谁与之归？

埙声幽幽，仿佛来自远古的一声叹息，充满无尽相思与惆怅之意。

曲终意未尽，黑暗处有人轻轻长叹，吹埙之人从树梢一跃而下，发现阵中有人闯入后丝毫不觉惊讶，轻轻笑道，“不是说您老出门访友去了么？”

来人从阴影处走出，现身星光之内，坐在临近柳树的石桌旁，自顾自从桌上酒壶内倒了一杯冷酒，酒液清碧澄澈，摇曳生光。

入喉苦涩有异香，咽下去之后四肢八骸仿佛都被雪水冲刷了一遍，浇灭一切凡尘俗念。

“好酒！”

“这不是酒，是忘川之水。”

“别唬我，忘川之水根本不是这个味道。”

“原来蒙老先生真的到过黄泉，好本事！”

养花的蒙老爹另取一杯，又倒了一杯酒出来，放于自己对面位置，问道“你不是王家的凤哥儿，却是何方神圣？凤哥儿的魂魄又去了何处？”

吹埙之人徐徐落座，仍旧是凤姐的形容笑貌，气质却大为不同。

“先生既是修行之人，何不掐指算算我的来历？”

蒙老爹却不上当，“你能坦然行走人世间，又能步下失传已久的阵法，想来来历不凡，老头子道行浅薄，不敢在高人面前班门弄斧。”

他虽上了年纪，两眼却不花，当他没瞧见她身上真龙瑞凤之气和功德光环吗？

“凤姐”笑了笑，“我以为您还要继续装聋作哑下去，怎么，终究还是对王家心存不忍吗？”

蒙老爹把玩着青玉盘雕古藤卧花玲珑酒杯，“王家海盗出身，昔年不知害得多少无辜客商与平民家破人亡，后来哪怕披上官袍上了岸，依旧賊匪之性不改，这样的人家，便是断子绝孙也不值得可怜！”

他蛰伏王家多年，可不单单只是为了就近守候昔日心爱之人，而是为了抱恩师之仇和夺妻之恨。

“话虽如此，到底王家如今的当家人是你心爱之人所生，难道您老人家忍心看她香火不继、后嗣无人？”

蒙老爹品了一口杯中酒，心头涌上一抹苦涩之意，冷笑道，“又不是我的种，有什么不忍心的？何况，你既然知晓忘川，如何不知人死之后再入轮回前尘尽消，有无香火祭祀有什么紧要！”

“凤姐”点头，“先生通透，只是我如今既然用了王家大姑娘的身份，少不得替她承担部分因果，还请老先生高抬贵手，莫要赶尽杀绝，连累无辜！”

蒙老爹呵了一声，斜睨一眼，“他王家这棵大树就是吸食无辜者的血肉长成。从根子上就是烂的，没有哪一个倚仗这棵大树庇佑的子孙是清白无原罪的，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王大姑娘！”

“凤姐”收了陶埙，将他空了的酒杯满上，“话虽如此，可歹竹里也出好笋，老夫人幼子王子渊人品不坏，您不是还教了他一些为人处世之道，算来也有半师之分，难道您忍心将他这一支也彻底断送掉？”

蒙老爹呵呵：什么好笋，只是坏得不明显而已，要自己说，整个王家，最一肚子黑墨水的就是渊小子，他的字潜之还是自己给取的。

自己教他身为幼子当韬光养晦，万不可在两位兄长为争夺家业明争暗斗之际，因太过展露锋芒而为自己召开祸患，这小子可好，干脆假死脱身，跑到外海当他的黑龙王去了。

最近贼心不死，遣了嫡亲骨肉来到京城，焉知是不是要联合他的坏种二叔王子腾，趁着新老皇帝交接皇位政权不稳当之际，谋划什么抄家灭族的大勾当！…

不得不承认，王老贼调教子女的手段着实不弱，三个儿子全都继承了他的狠劲儿和凶残，两个女儿都继承了他的隐忍和伪善，嫡长孙女继承了他的八面玲珑和两面三刀。

哪怕他们继承当湘君一丁点儿的的温婉清雅、与世无争，自己下手都不会那么狠！

覆灭王家的引信已经被自己亲手点燃，连同王家数年来一直通过商队为藩王提供粮草和朝中消息，意图谋朝篡位的相关证据都通过龙影卫大统领呈交给了新皇。

就算王子腾这时候想要悬崖勒马都迟了，何况，这位王家的现任家主非但没有停止一切不法，反而主动加快了作死的步伐，借着巡边的名义勾连各方反叛势力、暗中集结兵马。

已经没有人能阻止王家的灭亡，潜心布局几十年，他等的结果就要到来，即便多了眼前这个变数，她一介和离的妇人，再是精明能干又如何能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

顶多，看在同是修行之人的份上，在王家这艘大船沉没之际，拉她和她的女儿一把，不让湘君最后一点骨血沦落到最不堪的境地罢了。

想到此处，蒙老爹微微一笑，“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已经做完自己想做的，歹竹也罢，好笋也罢，端看他们各自的造化罢！”

说罢，举杯一饮而尽，起身将杯子随手一掷，却将一枚微雕苏轼定风波词一首的玉扣放于桌面，“多谢款待，若到山穷水尽之时，可持此玉扣向隔壁山庄真正主人求助。”

绕着无相柳转了一圈，蒙老爹负手仰面，“传闻无相柳有起死回生、招魂聚魄之效，不知可是真的？”

看在那枚玉扣的份上，“凤姐”轻轻一笑，“先生

守了此树大半辈子，传言是真是假，您还需要向旁人求证吗？”

这所谓的无相柳本是海外异植，若非蒙老爹月月以自身修为和鲜血滋养，早已枯死，哪里还能等到她的到来。

蒙老爹神情凄然，“原来，是黄泉里那位客栈主人骗了我，明明是个谎言，可笑，我竟然信了！”

“凤姐”默然，比起让人绝望的真相，人们大约更愿意相信和接受能够给予自己希望的谎言以及欺骗。

一念至此，她觉得还是不要告诉这位数十年期盼终究成空的老人家：此株是花非柳，花开之时亦是花亡之时。

蒙老爹眨去眼中晶莹，是时候放下与王家的恩怨因果了，他唯一还有几分惦念的就是这株无相柳，如今，竟连这最后一丝牵挂与执念都要消散了。

师父说他天资颇佳，若非为爱恨情仇所困，未必不能超脱生老病死，如今他已决定放下，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他心中一时悲喜难言，转身正要离去，忽然又问，“姑娘方才所吹之曲为何？可有曲谱？”

“凤姐”轻轻摇头，“古曲本无名，乐者，心声也。吹曲之人随心，听者有感生情，何必有名有谱。”

蒙老爹微微一怔，默默回想一番方才听曲时的心情，终究怅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