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阳照安才走出手术室。
江城的夏夜并不冷,只是黏黏糊糊的闷。他今天连着四台手术,手术服都快黏在身上了。
这个时间出来,更衣室空荡荡的,有一点点动静就听起来声音很大。他一边洗手换衣服,一边忍耐的听着手机来电的声音。错过了几个未接电话,他随便按了几下。
实习的小孩儿进来,拿着笔记跟他汇报今天的工作。
阳照安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翻看手机。通讯录列表最顶端有一个熟悉的号码,号主早就换人了。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打断小孩儿一本正经的回报:“让你去找的病例拿过来了没?”
“我复印了一份。”上手术前就吩咐他找一下萧君阳的病例,小孩儿忙忙碌碌一天,倒是没忘,把一个档案袋交给他,“主任很重视这个人,不让随便动他的资料。”
迟辉在车里等的昏昏欲睡,终于看到阳照安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档案袋。
“怎么回事啊这么晚。”迟辉嘴上抱怨着,手探过去给他开门,“要不是看在你是我师兄的份上,你看我还会不会陪你熬这么晚。”
迟辉比阳照安年纪小点,性格也更活泼,他比阳照安还早两年回国,连学校都不是同一个。但他在国外老跟阳照安一家黏在一起,学校导师又是吴含章,硬是给自己赖了个师弟的名分。
排辈的程序有点乱,阳照安不太认可。
“难道不是看在我家钥匙的份儿上。”阳照安坐进副驾,他才不领这份人情。
“哎呀,这不是家里正在装修吗,去我爸妈那又得唠叨我,我就上你这儿躲几天清净。”迟辉打着方向盘,驶出了省医院院的大门,“今天怎么这么晚,我都快睡着了。”
“跟你病理科的怎么能比?”阳照安把档案袋扔在后座,揉一揉自己的手腕,声音带着淡淡的疲惫,“临时加了两台手术,走吧。”
省院本来就是大医院,科室繁多,每天来看病住院的人络绎不绝。阳照安刚回来不久,照理应该有个过渡期,但他那位科主任以尽快上手为名,给他的工作表排的满满的,偶尔还有临时加上的。
阳照安并不是什么爱表现自己的人,以前和迟辉一起在国外的医院实习的时候,别人为了被主治医生看见,经常在手术室的走道里努力推病床、推病人,抢着帮住院医写病历。但阳照安除了看重手术上台的机会,其他一概不管。别人还在争着表现的时候,他早就没影了。
如今被一天的日程耗尽了精力,眼皮都懒得抬。
“刚回来就这么拼,”迟辉看了他一眼,语气中带着酸,“手术还能难到你吗?你这国外引进的高精尖人才。”
“还好吧,”阳照安沉思之余拿话呛他,“手术倒是没难到,只是没想到下了手术也没法清静。”
迟辉终于闭嘴,在高精尖人才面前不得不认真开车。
阳照安闭着眼睛靠在副驾上,他今天忙着做手术,出来的时候萧君阳已经出院了。连同他那些文件袋和守在床边的下属一起,消失的干干净净。
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很擅长突然消失。阳照安斜倚着,有些出神。
前一晚他照例去查房,病患都没什么意外情况。除了那个突然出现的,因为胃病而住院的萧君阳。
当年黑黑瘦瘦的高中生,如今变得很白了,个子也高了点。或许还有一份不错的职业,但不是当年跟他约定好的医生。他本来就不是个信守承诺的人,随便把人丢在原地,自己来去自如。
阳照安靠在窗边,疲惫的身体控制不了涌进脑子里的画面。
寻常的查房只是问问,做一些简单的观察。但阳照安看着那张熟悉的脸,还是失控了。他用了十足的力道,可萧君阳眉头都没皱一下,除了那句呓语,什么解释都没有。
阳照安脑子里充满了疑问,他明明睁开眼睛了,明明看到他了,可又消失的如此果断,又要跟当年一样玩儿这种不辞而别的把戏吗?
直到尝到了一股血腥味儿,阳照安才松开下唇,揉了揉眉头,让自己不再继续想这件事。
凌晨的路上没什么车,迟辉没有放音乐,车内车外都很安静。
安静是因为沉默,阳照安的低气压不加掩饰。上了车就开始假寐,连句寒暄的话也懒得说。
“睡着了?”迟辉听了一耳朵八卦,实在忍不住,他看一眼阳照安,假装自己是个病患,“阳大夫,夜半鬼出门,您可不能不管我啊!”
“你当自己三岁呢?”阳照安闭着眼回他,“就是累。”
这听着还能回话,迟辉继续说:“真的假的,我可听你们医院的人说,你昨晚对着病人下手了。”
“从哪听说的?”阳照安语气淡淡的,嗓音有点沉,“你们医院这么清闲,要不要给你转几个病人?”
“嗨,你那高主任今天去我们医院了。”迟辉可算绕到八卦上,“说外国引进的人才不好伺候,仗着自己是外来的和尚不知道收敛,检查病人用手都能给压出淤青,得亏他小心安抚,才没有整出一场医闹来。”
“你倒是知道的清楚。”阳照安抬了抬眼皮,难怪他去问的时候,说是主任亲自签的字,让萧君阳出院了,“他跟我不对付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一直对我有情绪。”
“我看不止是有情绪,你是不是对他做什么了?”迟辉问道。
还能因为什么,阳照安回来的时候,高云正好出差,医院把新办公楼里留给他的办公室安排给了萧君阳。
迟辉在院长办公室见过高云,他自信看人不走眼:“就他那副人前面善,人后翻脸的样子,满肚子小人之心,吴叔不怎么去医院露脸了,反正你初来乍到的,自己小心着点吧。”
“倒没有那么严重,”阳照安对这件事自有安排,“你什么时候开始琢磨这些了,你们附院没事干了还是病人太少了?”
迟辉于是再次闭嘴,调转着方向盘。一路都没什么声音,他以为阳照安睡着了。到了地下车库停好车,迟辉被吓了一跳。
阳照安靠在座椅上,凝眸盯着前面的挡风玻璃,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一般,连眼睛都不眨。
“没睡着啊,睁着眼睛一句话不说。”迟辉愣了片刻,解下安全带,“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阳照安说了声“没事”,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迟辉拎着一个大包跟在后面,两人一起上了楼。他自己的房子在装修,他又不想回父母家听唠叨,今天才来阳照安这里借住。
阳照安家里很简洁,家具也不多,客厅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台跑步机,后面有一盆枝叶繁茂的鸭脚木。
迟辉把包丢在沙发上,自己到处参观,还发表意见:“光线不太好,装修有些过时,这也没你同事推荐那个房子好啊。”
阳照安“啧”了一声,拿着档案袋进了书房。
在将要关上门的时候,突然停下来,警告的说:“只需看不许碰,书房不要进,别的地方随便。”
依旧沉着一张脸,迟辉难得见阳照安这么低沉,明显装满了心事。他们在国外的时候就认识了,这么多年能让他低沉的事情不多,他今天很反常。
“别的地方都随便?”迟辉弯着嘴角,故意说道,“那你卧室可以进吗,我想随便躺躺。”
阳照安往阳台那边看了一眼,平静的说:“看到那盆鸭脚木了吗?不怕死的话可以试试。”
鸭脚木有什么可怕的,不过是一棵盆栽。他走过去才发现那后面挂着一个拳击沙袋,挂在屋顶的横梁上。挂钩那里被磨的发亮,阳照安肯定没少在这儿发泄。
侧面靠墙的地方有一个玻璃立柜,里面摆了不少荣誉证书,还有装饰用的青瓷瓶。中间最显眼的位置,突兀的放着一个精致的长盒子。迟辉打开看了看,是一块老旧竹管箫,上面的漆都快磨没了。就这么个东西,阳照安一直当宝贝似的。
阳照安的母亲阳宁喜欢乐器,各式各样的都爱摆弄,吹奏起来整个人都换了种气质。回国之后,吴含章特意选了偏僻的地方住,迟辉也有段时间没听过了。
这管竹箫却从来没见谁吹过,阳照安刚去国外的时候就带着,回国也没忘了拿回来,如今差点要供起来了。
他那些证书哪个含金量都不低,连摆在上面的青瓷瓶也是精致细腻的釉面。就这根六孔箫,做工粗糙,阳照安可能担心用一次就能给吹断了,小心的存在柜子里。
他出来的时候迟辉已经把自己收拾完了,头发上还沾着水,穿着睡衣躺在沙发上看手机。
看见阳照安出来,迟辉一边回消息一边说:“这一期医援要开始了,听说这次是跟合作的企业一起,他们那边也会派人全程陪同参加,你们医院有没有计划?”
“还没听说。”阳照安拿上睡衣准备洗漱,省院不是没来过有身份的人,阳照安已经见识了不少,总有莫名其妙的关系找到他,时间长了他不厌其烦,“我这一天这么忙,哪有空陪商人做戏。”
“话也不能这么说,商人有商人的好啊,我们医院办公室的空调可都是商人给换的,就是不知道这次是哪家企业。”迟辉不以为然,一边看手机,一边问阳照安,“青谷镇,你知道在哪吗?我记得吴叔说你在哪里上过一年学来着,是不是这地方?”
阳照安开门的手一顿,停在门口冷冷的说:“不是。”
他对自己的过去很少提,但这么多年相处下来,迟辉也大概能猜到,有些经年旧事,在他心里成了忌讳。
阳照安进去没过多久,迟辉便听到了里面有东西砸下来的声音。
“怎么回事啊?”迟辉走过去敲了敲门,“摔倒了?”
“没事。”阳照安在里面回。
“哦。”迟辉想起刚人家让他其他地方随便看,于是贱兮兮的问,“我可以随便进来看看吗?”
阳照安回的毫不犹豫:“滚。”
听着没啥事,迟辉应了声:“好的。”
回到沙发上,继续看手机。过了凌晨两点了,他犯困的临界点一过,就亢奋异常。拿着手机像个巡视的猎人,看朋友圈里谁还没睡。
医生这个职业,熬夜值班是常事。朋友圈里依旧有抱怨加班的人,也有在喝鸡汤鼓励自己的。
他切回好友界面,点开一只猫的头像,阳照安的动态是空的,没有三天可见,全都是一片空白。
阳照安洗了很长时间才出来,眼角带着红,疲累的垂着眼,看起来眼眶里浸满了水。
“你可真能洗,我都是两分钟搞定。”迟辉在微信上没找到人,看到阳照安出来,又抓住他开始说,“眼睛都泡红了,要不要这么精致。”
阳照安看了他一眼,走过去打开客卧的门,闻到一股潮味儿。他皱了皱眉:“要不你就在沙发睡吧,这屋里太久没住人了,有点潮。”
“你卧室不住人着呢,我跟你睡吧。”迟辉关上手机,精神抖擞的说,“我睡觉不闹腾,老老实实的,咋睡咋起。”
“我闹腾。”阳照安懒得再搭理他,一本正经的说,“我怕我梦里杀人,你睡沙发安全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