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江城听不到蝉鸣,但暑热依旧,尤其是当匆忙的行程被车流堵住的时候。焦躁的喇叭声穿过玻璃传进来,在人耳边嗡嗡作响。萧君阳靠在座椅里,一手掐着鼻根,一手捂在腹部。
他刚从医院出来,但胃疼的症状并没有减轻多少。
周五的下午,正是高峰期,车流一动不动。司机双手摊在一边,从后视镜里留意着后面的人。他今天本来是去送文件,有些紧急的需要他签字,但萧君阳非要他办出院。看样子这事还得程思来,说不准能劝住他先别出院。
萧君阳大他几岁,三年时间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做成了江城医疗行业的后起之秀。可能商业天分太高了,老天爷给他配了个不太好的胃,一个月总有几天要出毛病。
从小就留下的病根,时不时突然袭击一下,萧君阳也早就习惯了。要不是这次疼晕过去,他估计也不会去医院。
他是在一场研讨会上晕过去的,在场的人太多了,医院、学校和企业的人都有,动静稍微有些大。
一群人围过来,有一位是省院的主任,忙前忙后的查看并且,程思就近把人送去了省院。
手机里有很多未接电话,有些需要维护关系的程思已经帮他回复了。萧君阳自己翻了翻,挑了两个电话打回去,给两位长辈报平安。
疼痛让人清醒,萧君阳放下手机,捂着肚子出冷汗,思绪却没有停下来。
“刘勋,车里温度再低点,”萧君阳在后座有些焦躁,觉得自己可能脑子不太清醒了,记不得在医院看到的人是幻觉还是真的,“你去办出院有遇到那位医生吗?”
“我还专门去找了。”刘勋想了想萧君阳之前对他的描述,他没有遇到这个人,“我没看到您说的那位医生,是他们内科主任高云给办的,很会说话的一位医生,还交代让您过几天去复查。”
那点微弱的幻想破灭,萧君阳神色暗淡下来。高云跟他一同参加的研讨会,但萧君阳对这位科主任没什么印象,他之前也从没去过省院。
作为科大的毕业生,他有事当然是去科大附院。只是这次开会的地方离省院近一点,他又疼的不省人事,昨天才被送去了省院。
查房的时候,他在病床上隐约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今天醒来自己留意了,他的主治大夫是个女的。
出院的时候不死心,让刘勋又去问了一遍,看样子只是自己看到了。
“前面掉头,送我回明苑吧。”萧君阳看着车外,对着挪不动的车流说道,“明天让程思把剩下的资料都带给我,还有需要应酬的名单也一起拿给我。”
“您还不打算好好休息休息啊?”刘勋看了眼后视镜,“出院的时候那位主任亲自叮嘱,让提醒您这几天好好吃药,注意休息来着,酒也不能喝。”
医院的药开了一堆,就在萧君阳手边的袋子里,跟他以前吃的也没什么区别。
明苑公寓离他的办公楼很近,都在市中心的区域。但一路堵车回来,萧君阳回到明苑公寓已经天黑,他提着一袋子药和文件袋进门。等等已经守在门边了,蹭着他的裤腿,躺在地上漏出肚皮上的绒毛等着他抚摸。
等等是他养的一只猫,每天只在他回家开门的这一刻粘人。萧君阳还在为猫的殷勤高兴呢,等等转头就去趴在阳台上,盯着外面的鸟叫。它不太好动了,但灰色的毛飘得哪哪都是,怎么都收拾不干净。萧君阳在单独的房间,给猫准备了一堆玩的,但是这猫没兴趣。
那房间不够吸引等等,它热衷于每天在萧君阳的卧室把猫毛蹭的到处都是。
算起来这只猫今年应该八岁了,跟着萧君阳从青谷那个小镇,到了科大的学生宿舍,再到明苑的公寓里,被迫不离不弃。这些年见过不少场面了,但是公寓管家每次来打扫收拾的时候,都说猫不在房间里。
等等这几日也不太精神,以前叫起来是个小夹子,拖着长长的尾音冲他喵个没完。现在好像不爱动了,也不怎么叫了。它已经不是当年的小猫了,小猫长成了大猫,懵懂的少年成了经营一家公司的小老板。
吃过药躺进沙发里,萧君阳把等等放在自己肚子上趴着,一只手压在它背上。小猫被人强迫着动不了,安安静静的,两只眼睛瞪的溜圆。
萧君阳有时候觉得它更像一条鱼,尤其是连同脑袋一起趴着的时候。
可能因为昨天没回来,这猫难得这么乖顺,平时拍个照都得别过脸去。萧君阳把握机会,拿出手机拍了张它趴在胸口的照片。随便修了修,发了条朋友圈:一夜不见,小崽儿这次很配合。
萧君阳的大多数朋友圈都是仅自己可见,这条也一样。
往下翻几条,还能看到上个月发的关于一场梦的记录,他把这里当日记了。
“我昨晚可能看到他了,在省院的病房里。”萧君阳丢开手机,强迫一只猫听他讲心事,抚摸着猫的右耳,像是对着它说话,“也可能没看到,我当时……睡迷糊了。”
养猫的人司空见惯的喃喃自语,不知道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听不懂的猫。
等等并不搭理他,眨了眨眼睛,知道自己摆脱不了,就把下巴压在萧君阳胸口。
“你是不是不记得他了?”萧君阳一边回想旧事,一边问它,“你还是他抱来给我的,那时候你就那么一小点儿,他那么高……”
猫不懂人的悲欢,平时高冷惯了,只是萧君阳昨晚没回来才显得亲近些。它跟人腻歪的时间非常有限,在萧君阳失神的揉着它耳朵的时候,起身跳下去找猫碗了。
萧君阳躺了会儿,揉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然后叹了口气,起身把刘勋送来的文件翻开。
除了几个需要他签字的文件,还有他一直在准备的药品集采的投标资料。
萧君阳的齐民科技背后是康民集团,旗下产业涉及药品、医疗器械、保健等等,这次是他第一次踢开代理公司,直接尝试进入药品集采程序。
这种官方采购里到处都是人情世故,利益关系错综复杂。所以行业内参与投标一般都是找代理公司,代理公司把持着不少人脉,也就把持着大量的机会。
找他们能节省时间精力,但其他方面的成本就大了去了。最后利润单薄,落到产品上,质量不缩水几乎不可能。
萧君阳想在这种情况下走出一条新路来,他就得绕过代理商,直接跟相关机构的领导谈。
要跟他们谈就得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他这趟进医院,就是因为忙着收购案,作息饮食全都乱了套。为了走动关系,还陪了不少酒。
程思的电话打来的时候,他已经在送来的文件上重新标注了不少内容。
“怎么了?”萧君阳开口直截了当,“核算结果出来了吗?”
“已经出来了。”他问的直截了当,程思连问候都省了,回道,“比您之前预想的多出几千万,咱们账上的钱本来就不够······要不咱们跟九药再压压价?”
九药是萧君阳要收购的医药企业,这家老牌医药企业已经被挖空了,账面上没有什么资产,但萧君阳看中了他们手里的几项专利还有批准文号。这些是药企的命脉,盯上这些的不止他,还有安年医药的李成云。
李成云人脉不少,医药行业里没有他渗透不进来的地方。但是手段简单粗暴,是个纯粹的生意人。
“有李成云在里面搅局,压不了多少。”萧君阳放下笔,揉了揉眉心,“而且我们只有两个月的时间,九药的专利和生产文号必须出现在我们集采的标书上,不然就前功尽弃了。”
“现在的数额是我们的审计团队跟九药一起核算出来的,”程思犹豫着,只要买通九药的几个人,让他们让步也不是不可以,“这个要重新核算的话······”
“不要想这些歪点子。”萧君阳打断他,“他们除了专利还有厂房设备,我预估的数字本来就是压价的,资金缺口我来想办法,你明天让法务部重新拟协议,做好了拿给我。”
资金缺口太大了,齐民科技这几年资金充裕,可吃下一个老牌医药企业还是单薄了些。流动资金全搭进去,后续乏力,就等于自杀。
洗漱的时候摸到腹部的一块淤青,有点疼。是一块很明显的指痕印记,在那个位置显得很暧昧。萧君阳自嘲似的的,看着那块青紫,觉得自己想太多了。
房间里开了空调,等他收拾停当进卧室,发现等等已经把自己埋进被窝里了,在床上鼓起一个小包。
“你倒是作息比我规律多了。”萧君阳轻轻压了压被子鼓起来的小包,“晚安。”
空调遥控器就在床头,他拿过来把温度调高一点,从床头柜拿起一盒药,干吞了两颗。
吃完药上床的时候,膝盖在床沿磕了一下,萧君阳趴在床头,等那鼓劲儿过去。
关了灯,房间彻底黑下来。萧君阳闭着眼睛,强迫自己进入睡眠。但片刻后,他又睁开眼,像以前许多个夜晚一样,不由自主的用视线描摹另一个人的轮廓。
即便过去了十二年,他依然清晰的记得那个人的样子。摘了眼镜的一张脸上,能看到眉尖那颗小痣,头发又短又硬,向他蹭过来的时候,扎的他总往后躲。
这些记忆带着经年的余光晕染,悠长又难忘。在每一个难眠的夜晚变成一把刀,一刀刀割在他心口上。
萧君阳半张脸蒙在被子里,为了控制情绪而久久不敢呼吸,眼睛紧闭着,眉心蹙成一团。疼痛从胸口蔓延到指尖,他翻身平躺着,抬手给自己拍了拍胸口。
这样的夜晚就像是自我屠杀,但萧君阳乐此不疲,像是睡前的仪式一样,总要想想很久以前的事情。
他早就是痛苦的信徒,这是他应得的。
昏昏沉沉之间,他看到了那个人穿着白大褂,阴沉着脸向他走过来。
病床边围着的人迅速给他让开,萧君阳眨了眨眼,看到了他眼里片刻的错愕,还有以往的想象里没有见过的样子。
他已经没了当年的单薄,厚重的黑框眼镜换成了银边,眉尖的痣也能看的很清楚。那双眼睛里有难以置信的震惊,也有蓄谋已久的愤怒,视线定住一般,在萧君阳脸上停了下来。
萧君阳在病中感到莫大的安慰,他以后必定是这样子的,精神干练像一颗太阳,从事着他们约定好的职业,救人于水火。
轻轻笑了笑,他便被汹涌的困意包围。萧君阳睡前有吃安眠药的习惯,他费力的抬了抬眼皮,分不清梦境还是真实。只感觉到一双手按在他腹部,医生常有的简单检查。但他并没有等来预想的按压诊断,那双手伸进被子里,在萧君阳疼的紧绷的腹肌上,留下一片青紫。
这样的小疼被更大的情绪掩盖,萧君阳眉心紧了紧,翻了个身。
“照安。”他呓语般唤了一声,“我疼。”
旁边的等等哼哼了一声,伸了伸小肉垫,蹭在萧君阳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