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是他,还有一张张熟悉的脸。
杜栩、游拓、薇薇安……
冰面像一面巨大的屏幕,数十年的时光尽数流淌。林垂檐如同在看电影一样以旁观者的视角浏览着自己的一生,然而在上面,他却看到了和自己的记忆截然不同的内容。
他看到年幼的自己被薇薇安领回家,但没过多久因为工作繁忙,他又被送回了福利院,再次被领养时他已经十五岁,领养他的是一对普通的中年夫妇。他们还有一个已经上大学的儿子,直到半年后的寒假才从外地回来。
在看到这个“哥哥”的第一眼,林垂檐感觉脑子嗡地一声震荡了一下。小麦色的皮肤、寸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立体的眉骨和鼻梁,淡漠又纯粹的眼神……那分明是长大版的杜栩。
林垂檐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步朝年幼的自己走来。青年轮廓俊朗,眉宇间满是英气,在和少年对视的瞬间,眼底浮出浅淡的笑意。
在看到他的瞬间,不仅林垂檐怔住了,那幻境里年幼的林垂檐也在怔忪出神。
太像了。
那身形举止、五官轮廓、甚至眉梢眼角熟悉的弧度和记忆里那个曾在福利院里照顾过他的小哥哥实在是太像了。
记忆里的碎片和眼前的人渐渐重合。少年急匆匆地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几次三番发不出声音。
林垂檐感觉大脑嗡嗡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大脑深处破土而出。一切被他所忽视的细节开始串联起来,从一开始浮现的那个荒谬的想法在不断的自我否定中反而愈发地清晰。
如果说……如果是眼前他所看到的才是真相,那么他到底是谁?杜栩又是谁?他所经历的一切到底是梦?还是人为制造出的幻境?
眼前的时光还在飞速流逝,林垂檐逐渐看入了迷。
原来幻境里那个杜栩是走失儿童,在十五六岁之前曾在福利院待过很长一段时间,正是那段时间他和林垂檐相识。后来杜栩的父母终于找到了他,将他匆匆带走,甚至来不及告别。后来安顿好了他曾回来福利院寻找林垂檐,却被告知林垂檐已经被一个女人带走领养。此后一直过了好几年,偶然间他得知林垂檐又被送回了福利院,于是说服了父母将他接回了家。
“我的家永远是你的家。”青年抚摸着他的头,将少年拥进怀里。他在他耳边坚定道,“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少年懵懂地抬起头,第一次感受到了温暖,不由得鼻头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杜栩的父母替他办了入学手续,就读于南城一中。他学习勤奋刻苦,再加上脑子聪明,成绩很快便在班级里名列前茅。杜栩的父母心肠很好,把林垂檐视如己出,虽然家庭不是特别富裕,但吃穿用度从来不少。杜栩更是疼爱他,经常带他出去玩。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年,或许是漫长时光里的单独相处,又或许是早些年在福利院里的相依为命,又或许单纯只是青春期少年内心情感的萌动,谁也说不清楚最一开始究竟是谁先动的心,只是在某一天的早晨,当两人站在海边一同等待日出时,浓烈的爱意透过他们对视的目光、紧握的双手、交缠的呼吸里溢满了周围的空气,他们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了一起。
相差七岁,又是名义上的兄弟,这段恋情注定不被常理所容忍。林垂檐一向是谨慎得近乎懦弱的一个人,但就连他也因为爱而忽视了一切,不管不顾。
杜栩虽然比他大七岁,但什么事情都听他的,大小事宜均由他做主。他在外人看来不苟言笑、冰冷沉闷,但在林垂檐这里却像只温暖贴心的金毛,总是时时刻刻黏着他,哪怕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干,也要跟在他身边,无论林垂檐提什么要求都只会笑眯眯地说“好”。林垂檐有时间也会思考自己到底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这辈子才遇到了杜栩。
两人的恋情终于还是没能瞒得过去,在杜栩三十岁生日那天,原本按照约定好的一样,全家人在老宅为杜栩庆生,然而就在杜栩吹灭蜡烛准备切蛋糕时,杜母貌似不经意地提到了要给杜栩相亲。
霎时房间里一片寂静,林垂檐切蛋糕的手腕一抖,不小心将叉子碰到地上,他慌忙弯下腰去,一把一把的捡起来,头也不敢抬。
杜母看了看神色冷寂的杜栩,又看了看垂头不发一言的林垂檐,半晌后,叹了口气。
朝夕相处,两人又这么多年都没找女朋友,做母亲的又怎能毫无所觉?
“人生道路是自己选择的,谁都是只有一次机会,我不会去干涉你们的选择,毕竟不到死的那一刻谁也不知道谁的选项是正确的,只要自己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并能坚守下去,那就不算有所失。”
杜母的目光从两人脸上一一扫过,“既然在一起了,那就好好过。”
很快,林垂檐硕士毕业,选择继续读博,博士毕业后留校当了一名大学讲师。杜栩和同学开了一家计算机公司,自己做老板时间非常自由,每天开车去接林垂檐上下班。
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在林垂檐四十岁那年,杜父因为突发脑溢血去世,没过多久,杜母因为悲恸过度,也去世了。料理完两位老人的后事,林垂檐和杜栩决定放下手里的工作,去世界各地旅游散心。
他们去了东南亚、欧洲、南美、非洲,在世界的各个角落都留下了他们相爱的痕迹。他们还去了北极,在广袤无垠的冰雪天地间,似乎一切的凡尘琐事都变得微不足道。
林垂檐五十岁时,他们定居在了一座沿海城市,每天喝茶逗鸟遛狗看报,日子平淡却有滋味。
林垂檐七十岁时得了胃癌,他躺在病床上,杜栩坐在他旁边,紧紧握着他枯瘦如柴的手,贴在脸庞。
病房里钟表的秒针无声地转动,林垂檐能感觉自己的生命像吊瓶里的液体一样一点点流逝。半梦半醒间,他似乎听到了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一道惊雷,又像是摩天大楼轰然倒塌。
他费劲地扭过头望向窗外,只见夜幕不知何时降临了,深紫的天空挂着一轮圆月,那月亮从边缘处蔓延开丝丝缕缕的血色,最后终于变成了一颗鲜红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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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垂檐睁开眼。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死了。
死在了病房里,死在了古稀之年,死在了他年长的爱人怀中。
灾难来临的那一刻,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束缚,将杜栩护在了身下,替他挡下了致命一击。
身体的疼痛已经不再被感知到,他只能觉察到身体的温度逐渐下降,哪怕他用尽全力也再听不清杜栩的声音,注视着他的双眼也渐渐失去了焦距。
他死了。而杜栩没有离开他的尸体。他拥着他,闭上眼,安然地同他一道被埋葬在了废墟当中。
人类的力量是如此的渺小,一对恋人的生死相依也不过是这浩瀚时空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然而恰恰是这粒尘埃引发了令人匪夷所思的波折。
他们不知道,从相遇到死去,虚空中有一双眼睛始终在注视着这一切,如同观看一场戏剧一般观摩着他们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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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和日丽。
“我去上学了。”
高中生单手插兜,朝哥哥挥手告别。
门扉重新合拢,脚步声消失在鹅卵石铺成的花园小径,花枝被走路带起的风拂动,片刻又恢复了平静。
坐在餐桌前的青年一动不动,只有唇角的弧度已然消失。
他沉默地在餐桌前坐着,一直到夕阳西下,霞光漫天。
他坐了一整天。
少年推开门。“我回来了。今天吃什么?”
楚稚酒将书包随手丢到沙发上,换好鞋,一边朝厨房走去一边挽起袖子。
他打开冰箱,搜刮了一波食材,又弯腰从冷冻室里取出两条冻鱼。拿着这些东西走进了厨房。他的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自然得像是早已重复过八百遍。
“今天我在上学路上碰到了车祸。”餐桌上,丰盛的晚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楚稚酒仔细地挑掉软刺,把一整块鱼肉夹到林垂檐碗里。
林垂檐沉默着,一言不发地低头吃饭。
楚稚酒自顾自地讲着在路上和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他本身不是长篇大论的人,但又想多说些,于是一件事情就会来回说好久。
“我吃饱了。”
林垂檐放下手上的筷子,静坐了会儿,推开碗,“我上楼了,你吃完后东西放到这儿,阿姨一会儿会来收。”
顿了一下,他似乎是才想起来阿姨已经被楚稚酒以不想家里有陌生人为理由辞退了。
“放洗碗机里就行。”他补上一句。
“哦。”楚稚酒似是习惯了他从小到大的寡言少语,低头继续吃饭。
林垂檐的离席让他食欲大减,只象征性地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夜幕降临。
林垂檐在房间里看书,有人敲响了房门。
“进。”
门被推开了,少年端着一托盘一看就是精心布置过的水果走了进来。
“吃点东西。”他眉眼弯弯,“我看你晚饭就没吃多少。”
林垂檐盯着托盘良久,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阵生理性地反胃涌上后喉头,他不由得干呕起来。
“放那儿吧。”林垂檐撑着卓沿的手指用力到青筋微突。他面上仍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是惯常的平和,眼底却泛起酸涩。
他闭上眼,哑声,“你先出去吧,我今天晚上有事情要忙。”
被如此搪塞,楚稚酒也依然好脾气地应了声好,从书房退了出去,替他关上了门。
房间里,林垂檐终于难以忍受地落下泪来。
果盘里的各色水果被削成小方块,在碟子里摆成金字塔状,盘子右边放着小熊形状的牙签和一杯泡了麦片的酸奶。
只有杜栩才会如此清晰地知道他的喜好。这些天里无论是饭菜的口味、日常用品的布局,生活中点点滴滴的细节都让林垂檐感觉莫名的熟悉。
而这明明都是杜栩曾为他做过的。
林垂檐从没如此清晰而深刻地意识到,他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不过是楚稚酒在坍塌的废墟之上重新制造出来的新的世界。
而在这些世界中,楚稚酒取代了杜栩。
他百无聊赖地制造出了另一个世界并一遍遍摧毁又修复,看着他和杜栩从最亲密的家人、爱侣变成陌路生人,看着他们在末日挣扎求生。他一次又一次摧毁他,将他玩弄于股掌间。
林垂檐并不恨他。从他得知他并非人类的那刻,其实他的内心一直在做预设,而他所经受的一切不过是一遍又一遍地加深他的预设。
无论他是怪物还是所谓的“神明”,都永远无法和渺小的人类共情,更遑论拥有人类复杂的情感。
而他要做的,就是停止期许。
他认输了。他不再奢求改变既定的结局,总有事情是人力所无法企及甚至无法想象的,但他的思想、他的情感、他的爱与信念,不该属于其中。
第二天是周末,林垂檐睡到九点多才醒,当他穿着睡衣拖鞋从楼上下来时,意外看到了客厅里坐了一群人。
有他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林垂檐并没有觉得尴尬,他抬手和他们打了个招呼,然后就自顾自地去厨房。等到他出来时,一群人仍然在看他。
“……”
“下周是你的生日,我们出来玩好不好?楚稚酒趴在沙发上,一双眼睛里满是期许地望着他。
林垂檐只愣了半秒,立刻下意识地回绝,“我要上班……”
“我了解过了,你就职的那所学校要等到今年九月份才能给你正式办理入职手续,所以你九月开学前没必要过去。”
林垂檐站在楼梯口静静地和他对视。
这些日子他一直借口去学校上课,每天固定的时间点出门,实际上他只是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闲逛,偶尔会开车去杜栩家附近,只为了远远地看上他一眼。
楚稚酒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戳破他的谎言,但他也在微妙地告知他:你的一举一动,我都知晓。
如果是之前的林垂檐,一定会感到窒息,感到恐惧,感到难以忍受,但如今的他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如释重负感。
他并未解释多少,只冲楚稚酒点了点头,含混不清道,“我身体不舒服,先上楼了。”
他没有允诺要和他们一同出行,但也没坚持拒绝。
楚稚酒眉心跳了一下,他抬手揉了揉。他敛起笑意,坐回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