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
他不应该是这副模样。
林垂檐从来不会对自己如此视而不见,他就应该是永远温柔,永远浸满笑意,永远予取予求。
这才是他。
楚稚酒几乎将手里的杯子捏碎。
自从这次重生后,林垂檐变得和以往没有一丝相同之处。
由于上次脱离世界时林垂檐是自杀,他费了好些功夫才把他重新弄了回来。上一世他因为想要逃避所以没有选择跟随他重生,希冀着一切会有不一样的改变,最后却换来了林垂檐的自杀。
他愤怒极了,在不同的时空里追杀了韩岩八百多次。但他知道这事其实不怪韩岩,即便韩岩不出现在林垂檐面前,只要他发现了有关自己的一切,早晚会走向这一步。
楚稚酒心知肚明,但他更加清楚欺瞒的下场。在前几个世界里,看着林垂檐一次又一次地想要拯救他,从一开始的感到愉悦有趣,到无聊乏味,再到心脏隐隐抽痛,再也看不下去他死在自己面前,甚至不受控制地替他挡下一切伤害。
曾有过那么些时刻,他被林垂檐的目光注视时,全身上下会泛起灼烧般的疼痛,他在自惭形愧,他无地自容。他越来越看不懂自己的行为言语,他开始后悔自己做出的事,而这对于他来说本身就是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中午林垂檐打开门,不出所料地看到了沉默的楚稚酒。
“我……”楚稚酒似有话要讲,林垂檐耐心地等了一分多钟,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林垂檐失了耐性,“我要出去,有事等我回来再说。”
他推开楚稚酒的肩膀,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等到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桌上的菜肴一口未动,已经凉了。林垂檐随意地朝餐厅望了一眼,没看到人影。
他换了鞋就打算上楼,经过储物间时旁边黑影一闪,楚稚酒挡在了楼梯口。
“有什么事?”林垂檐假装没看出他满脸的落寞与眼底的躁郁。
“明天的飞机。”楚稚酒手里握着几本护照。“飞北欧。”
“行了,我知道了。”林垂檐随意地从他手里抽出一本,翻了翻,发现正是自己的,然后就拿在手里,“到时间叫我。”
他的神态举止宛如在说“就这点事不过如此”,心平气和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原本做好被拒绝甚至大吵一架准备的楚稚酒愣住了。
他讷讷地应了声好,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林垂檐侧身从他旁边经过。
回到屋里,林垂檐把护照丢在书桌上,
林垂檐不想和他起任何冲突,也不想和他有任何必需之外的交流。
既然原本的世界已经被毁坏了,已经没有了他爱的人,那他留在这里也无妨。
他倒要看看楚稚酒到底要干什么。
这次旅行他们去了北欧的很多国家,去滑雪,还看了极光,等回到南城时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
回来后林垂檐入职了南城一高,以上班麻烦为由搬出了老宅。楚稚酒没有提出异议,但主动向林垂檐要了把公寓钥匙,经常去公寓找他,林垂檐有时候一推门就会发现,他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前的电视播放着无聊的综艺节目,茶几上摆放着刚切好的新鲜水果,少年垂眸拨弄着手里的魔方。
这样相安无事的场景持续了大半年,林垂檐始终对他疏离又客气,但家里也常备了几套属于楚稚酒的衣物。
深冬的寒夜,外面飘着雪,屋里氤氲着热红酒的香气,屋里只开了一盏暖灯,两人并肩窝在沙发里看电视。
楚稚酒按了几下遥控器,跳到了电影频道,里面播放的是曾经很有名的一部灾难片。
高楼倾倒,山崩地裂,海水倒涌,日月无光,男女老少惊恐的尖叫划破耳膜。
楚稚酒手一抖,立刻就要换台。他用余光密切观察着林垂檐的神情,却见他只是淡淡地抬头看了一眼屏幕,然后又用牙签叉起了一块水果塞进嘴里。
灯光将他柔和的轮廓打在墙上,看不出一丝端倪。
鬼使神差,楚稚酒停下手里的动作。
“你现在看到这些……还会害怕吗?”
他记得上个世界林垂檐曾对年少的自己说过,他对这些东西有着很深的阴影。
他原本以为林垂檐不会回答他,就像他无数次试探一样,林垂檐会自然而然地忽视他一切想要沟通的诉求,从而单方面的断绝他探求他内心的途径,然而这次却没有。
林垂檐喉结轻轻滑动了一下——他将嘴里的水果咽了下去。然后他摇了摇头。
“再可怕的事情也只是在发生的那瞬间最为可怕,日后无论再怎么回想,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也会不断迫使你遗忘掉那种感觉。”
他盯着屏幕上的画面,静静道,“人类之所以喜欢看灾难片,有的是为了代入其中感受死里逃生的惊险与刺激,有的则是为了获得那种在强烈对比下和平宁静的感觉,这都是正常人获得多巴胺分泌的一种途径。但是无论如何,没有人会希望真的在现实生活中重演灾难片,因为所有人都清楚灾难对于当事人来讲是其终其一生也无法摆脱的阴影,是绝对不能够成为娱乐和谈资的东西。”
林垂檐轻轻地舒了口气。
“对于我来说,灾难的痛苦与可怕只是一时的,而爱可以永存。我始终认为,灵魂长于□□而生,我不惧怕死亡,但如果有人毁掉我的思想,断绝我的情感,让我成为一个任人操纵的行尸走肉,那么我将会永远铭记这件事,因为这是比灾难更加可怕的事情。”
林垂檐在说这些话时始终保持着浅笑,他似乎并不在意对面的人能否听懂或者又能否理解他说的是什么。
良久的沉默,房间里只余下灾难片的背景音。
“我知道了。”楚稚酒哑声道。
随着他的话音彻底湮灭,像是融化在身后的黑暗里一般,他的身形一寸寸消失在了房间。
林垂檐捞起遥控器关了电视,然后仰头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过了半个小时左右,他拿起车钥匙出了门。
有人在楼下等着他。
.
自从上次短暂地交谈过后,两人再没有提到过任何有关末日的话题。时间一年年过去,既定的灾难爆发日期已经过去了两年,林垂檐有时候也会在恍惚中产生错觉,就好像之前所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场噩梦,没有什么灾难、没有邪神,日子平和安宁。
他和杜栩的关系也自然而然地走近了许多。在楚稚酒创设的世界里,他和杜栩只是普通的师生关系,杜栩没有丝毫真实世界的记忆。在这个世界里,林垂檐并也不打算和他发生什么。他更想看着杜栩好好生活下去。
楚稚酒不再刻意对他隐瞒,但也几乎不会在他面前暴露出另外一面。他对林垂檐好的没话说,但林垂檐能感觉出来他似乎是在竭力模仿另一个人,以至于处处都带着别人的影子。
林垂檐原以为这种日子会一直这样不好不坏地过下去,一直到楚稚酒无法忍受他的冷淡,爆发,破坏,最后将这个世界付之一炬,然后再次重生,或者厌倦了,任由他彻底地死去。但渐渐地,最先无法忍受的竟然是他自己。
这个世界对于楚稚酒来说不过是他随手拈来用来消遣和打发时光的东西,但对于林垂檐来说确是实打实的一辈子,他可以短暂地和楚稚酒对峙一段时间,但他无法忍受一辈子就如此消磨下去。
如果楚稚酒真的存着这样的心思,一辈子不撕破脸,那他岂不是要一直陪他玩这场幼稚的游戏?
他是自由的,他不应当被困在他身边。
哪怕身体死去,他的灵魂也是自由的。
林垂檐告知楚稚酒自己要离开南城时时值秋季,玻璃窗外焦黄的叶片在风里盘旋。
楚稚酒坐在餐桌另一头,两人无声地对峙。
“为什么?”楚稚酒的双手放在膝上,只有叩击的指尖流露出一丝内心的焦躁。“如果你不想看到我,我可以……”
“对你来说,无论我在哪里,你想要找到我不过是瞬息的功夫,不是吗?”林垂檐打断他。
沉默了许久,楚稚酒小声说,“我现在已经不去做那些事情了。”
我不会再去毁掉这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有你。
“我不相信。楚稚酒。”林垂檐看着他的眼睛,重复,“我不相信你。”
楚稚酒语塞。
“就像你说你只是实验室造出来的畸形怪物,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报复当初虐待过你的人,然而山里却矗立着你万年前供奉你的神庙,你一次又一次地毁掉这个世界,让亿万无辜的人成为你指尖的冤魂。韩岩称你为神,然而在我看来你没有心跳没有体温没有情感,只不过是寄生于这具人类躯体里的一团漆黑邪恶的物质。你的力量能够决定生死逆转时空,但在我看来不值一提,因为你根本改表不了我分毫,也决定不了我的一切。”林垂檐道。
“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一定会离开你。”
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那一瞬间,对面人的眼神甚至称得上绝望,黑眸里最后一丝光也彻底消失了。
“我离开后你也不用再伪装什么,这根本不是你的模样,与其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寻求那一丝捉弄我的快乐,不如过回你原本的生活。”
林垂檐叹了口气,“我原谅你,过往的一切种种我都不再追究,无论是你一次又一次推我入深渊,还是篡改我的记忆修改我的人生轨迹,我都不想再回忆。”
“就到这里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