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答应了林云升帮她找家人,但是这实在和大海捞针没什么区别,再加上店里最近客人多了起来,这件事也就被我俩暂时搁置下来。
这天下午,干燥的北方城市难得下起雨来。我站在窗边仰头望着天上黑压压的乌云,身后传来小花压抑的哭声。
“这种天气,你们拿着骨灰盒上山的路不会好走,更别提还要拿出一些来埋在土里。”我回身看着小花。
她摸了把泪,鼻尖和眼角通红,她哑着嗓子说:“这是我婆婆最后的愿望了,我答应了她的。”
她怀里抱着的,是我新做出来的骨灰盒,花婆婆定制的。
我有一段时间没见着花婆婆了,听人说是老人家半夜起来喝水,却没成想摔了一跤跌在地上,小花听到声音着急赶来的时候,婆婆瘫在地上动都动不了,还在安慰小花叫她别哭。
小花抱紧怀里的盒子:“医生说是髋关节骨折,要做手术。但是我婆婆高血压什么的基础病都有可能会成为要命的东西。我说得先让她活着呀,她儿子还在外面上班回不来呢。”
小花的喉咙里发出呜咽,我走过去拍拍她的背。花婆婆之前没事时候常来我店里喝喝茶聊聊天,他们家的情况我也知道不少。
花婆婆儿子还小的时候,丈夫就因为煤矿事故去世了。那个年代这种事情多的很,矿场老板哪里肯愿意赔钱,出事当天晚上就卷钱跑了路。
当年消息不灵通,谁也不知道老板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活着的咒骂两句,死了的,亲人只能自认倒霉。
穷人就是这样,讨口饭吃哪有那么容易。
花婆婆不知道这些事,还坐在家里纺鞋垫的时候,突然就听到门外板车轮子吱呀吱呀的声音。她以为是丈夫回来了,高兴的扔下手里的鞋垫就往外冲。
花婆婆叹了口气:“没成想,回是回来了,不过是被同村的狗娃拉回来的。狗娃小他些岁数,浑身脏兮兮的,一边拉车一边抹眼泪,见到我在门口呆住了,就不敢再往我身边来了。”
“我一看他这样子就觉得不对劲,以往都是他和娃他爸一起回来,身上也是脏兮兮的,但是隔着大老远就开始喊我的名字,说翠芬呐,看你男人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了!”
花婆婆想到这,整个人眼睛都亮起来,好像回到她还年轻的时候,太阳照的老高,她就坐在窗户边上一针一针的给孩子和男人缝衣裳,纳鞋底。
儿子已经会跑会跳了,天天在她旁边鸭子一样叫着“妈妈”。
她也总是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回应着,替儿子整理一下皱巴巴的领子,然后继续一边做活儿,一边满心欢喜的等着男人回来。
“不过啊,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人死不能复生,我娘俩日子还是得过。”
一手操办完男人的葬礼之后,大家都说花婆婆变了。
上门要给她再寻个男人嫁了的媒婆不少,大多被她连骂带赶的推搡出了小院的门。
被落了面子的媒婆挂不住脸,在她家门口狠狠吐了口唾沫,骂她是个死脑筋,娃儿跟着她不知道要受多少欺负。
被花婆婆看到,举着扫地的大扫帚就往对方脸上招呼。
灰尘,尖叫,咒骂,还有溅落到地上的眼泪。
她边打边骂,村里人拦都拦不住:“我娃要是受啥欺负,我就打烂你们的嘴!”
花婆婆说,那一回之后,村里再没人喊着叫她赶紧改嫁。
她也不去争辩别人背地里怎么嚼她的舌根子,说她是失心疯了。只忙着多缝几件衣裳,多做些活,好养活家里的娃子。
我说,很苦吧。
她淡淡的说,还行吧,记不清楚了。反正现在日子过得很好嘛,谁还去纠结以前咋样。
她眯起眼睛,端起茶杯说:“我家娃子争气,后来一下成了大学生,叫隔壁村的听了都眼红,上门来讨教经验的把我家门槛都要踏破了。哎呦,我哪里懂什么经验嘛,都是娃子自己争气。”
儿子成了大学生,毕业后留在城里,还找了个好媳妇。花婆婆笑着对我说,老头子在下头看到了肯定要夸她和娃儿争气呢。
再后来,花婆婆一天天的老了,儿媳妇小花担心婆婆一个人在农村没人照顾,就借口照顾孙女,把花婆婆带到了城里来。
实际上哪里需要花婆婆操心,小花夫妻二人都算得上是中高收入人群,家里早早就找好了阿姨打理家务。
花婆婆刚来不适应,总劝俩人别找阿姨了,她来干就行,但总是被儿子回绝。
他说:“妈,你在城里享清福就好,这些事不要你操心。这阿姨都是我和小花挑了好久的,干活又麻利又好,你就负责在家吃吃睡睡,和你孙女玩玩游戏就行了。”
我挑眉,开玩笑道:“我看您是闲不下来嘛,儿子儿媳叫您没事找老头跳跳舞,找老太聊聊天。结果一个没看住,您就在我门口摆了个摊子卖花去了。”
花婆婆就笑着把她的花拿出来,一株一株的摆弄:“那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干呢,再说这卖花也不是什么技术活,我儿子和儿媳妇都同意的了。”
是把儿子儿媳缠的没办法了吧。我大笑。
她也嘿嘿的笑,说那也是我有本事。
这老太太。我笑着往她茶杯里又添了些水。
隔着热气儿,她在沙发那边挑出一朵开的最大最好的玫瑰,插在我茶几上的花瓶里。
她眉眼朦胧,声音也沾上了热气和笑意:“我们月月,也要漂漂亮亮的过好自己的日子。”
我眨巴了几下眼睛,把思绪拉回到小花身上。小花这会缓过来一些了,整个人只是抽噎。
我问:“你老公呢?”
她抹了把泪:“前段时间工作变动,公司把他调去外国学习去了,我昨晚就给他打了电话了,这会应该在飞机上。”
我了然的不再说话。
花婆婆走的突然,昨晚的时候谁也没想到她突然躺在床上哎呦哎呦的喊疼,吓得小花赶紧打了急救电话。但是送到医院的时候,还是晚了一步。
那儿子我没见过几回,只记得是个高高瘦瘦的,戴着眼镜。
花婆婆挺着胸脯骄傲的给我介绍的时候,那男的笑着喊我小妹,朝我客气的伸出手,说花婆婆多受我照顾。
我忍不住坐下,把小花揽住。
骨灰盒硬邦邦的膈在我俩中间,冷冰冰的。我开始后悔怎么没有办法把骨灰盒弄成恒温的,花婆婆喜欢一切暖和的东西,这冰冷的骨灰盒,叫她怎么住。
小花任凭我抱了一会儿,然后她的手机屏幕亮起来,她说:“我老公回来了,我俩要一起去送我婆婆了。”
我松开她,看着她的背影,说:“珍重。”
小花一家是婆婆在这个世界上最记挂的人,亲人的离去是旁人难以真正感同身受的。
我们总觉得自己对于这个世界几乎没有什么价值。但其实,有时候你的意义远比你自己想象的要重。
我们或许平凡,或许渺小,或许朝生暮死蜉蝣一瞬。但是总有人会记得你曾来过,记得那些你带来的美好和精彩。
流淌的风只能带走生命的沙砾,但它带不走那个曾在这浩荡世界里踩着不幸起舞的灵魂。
晚安,花婆婆。等到来年春天,玫瑰就又到花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