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滚骨坡腰上了。上将,上将他……约是被俘虏了。”洛雾说。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郑语问。
这问题洛雾早就想好了,他答:“如今俞襄人应该还不知道上将的身份,上将暂时还算安全,郑幕佐,请你速回望姚传信于穆指挥使,请他想办法与俞襄人和谈,安然赎回上将,如若不成……那就请他出兵解救上将。”
“那你呢?”郑语此时已注意到洛雾的右手了,那只手不同于洛雾的左手和双脚那般忙碌地攀抓岩壁,它无力地下垂着,郑语心猛地一沉,大约知道那只手伤势不轻了。
“我们的人不多,龚千里纵是悍士也难敌众卒,他们拖延不了多长时间。若,俞襄人下坡来追,你怎么办?”郑语执着地问道。
边说,郑语边翻身向上爬,“我背着你下了坡,下了坡就是我们暨淮的国土,我们一起回去搬救兵,行不?”
“不行。”洛雾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下坡时龚千里快死了,上将也被围住了,现在我的手这样,跑不远的,只会是拖累。郑语,只有你回去了,龚千里才不会白死,你才不会辜负上将的良苦用心。你走吧,我还能为你再拖一阵儿他们。走,走啊!”
“……好。”一时间同僚们或死或伤或被俘,悲伤漫延着,郑语瞬乎间泪涌眼眶。
他闭了闭眼,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再睁眼,他盯着洛雾看了几秒,像是要记住他的样子般,不眨眼。
许久才艰难地回头,艰难地说:“我走了。你……保重。”
洛雾不说话,闭上眼任夕阳的余晖挥洒着投落在他身上。
他在放松,也是在蓄势,或许他和龚千里一样走到了生命的未途,心里不免悲壮绪起。
但是,如果生命注定凋逝,洛雾想,他一定会选择最壮烈的那一种。
郑语走了,窸窸窣窣地,一番动静之后,周围只闻洛雾的呼吸声。
太阳要下山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陆续传来,愈来愈近,灯光远射而来,明晃晃地晃着洛雾的视线,洛雾知道,俞襄人来了。
“少将!”有人用光柱笼罩住了洛雾,“这里有个暨淮人!”
于是,更多的光汇聚到洛雾身上来,其中,有一道视线格外灼热和激动,迫不及待便喊:“温少将,我认得他!他叫洛雾,是唐落的心腹幕属,就是他,在丰央大街耍了楚大人!”
这声音的主人,自然是赵兹。
就算没抓到真正的唐落,可这暨淮人的逃跑路线到底是他泄露出来的,目前抓到的所有俘虏,功绩都得算在他头上。
再加上两个重要人物的身份都是由他这张好嘴道破的,免去一番麻烦,这更是大功一件。
这么想着,赵兹得意地笑了。
洛雾,人称“飞檐侠士”,这名气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作为侦察师执事官,温少安几乎是什么都知道些的,他听说过洛雾。
温少安凝目看向“沐浴”在盛光里的人,仔细地确认了下,道:“掉下来两个人,他在这里,另一个也必定离不远了,大家分散开,务必搜寻到那个人。”
又专对赵兹说:“你们既认识,就由你上去提他下来吧。”
赵兹闻言喜滋滋地往上爬去了,他仿佛看见军功在向他招手呢。
光太刺眼了,这么多人围聚在滚骨坡半山腰,早就惊扰到了洛雾。但他没动。
然而在听到赵兹的声音及其指认时,洛雾缓缓睁开了双眼,在赵兹正要向他爬来的那一瞬间,他眸底所凝聚的强烈的杀意着实将赵兹吓得不轻。
不过,赵兹也知道,洛雾如今大约只是强弩之末了,巨大的诱惑与洛雾那微不足道的威胁助长了赵兹的野心和嚣张气焰。
在爬向洛雾的途中,短短几分钟,赵兹竟想到了很多。
他回首自己的前半生,觉得不值极了。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暨淮人,他跟着从前的天才中将唐铭打过仗,唐铭死了,他就又跟着现在的天才上将唐落打仗。
从军二十余年,他参加的大大小小战役很多,输的赢的都有,杀过的人也不少,击毙、偷袭、正面交战,可以说他为暨淮立下了汗马功劳吧!
可是凭什么,他劳心劳力二十年,就是比不过“天才”二字?
凭什么他到现在为止还只是一个小小的都尉,而唐铭和唐落就能在短短几年内平步青云、扬名天下?
哼,一个是荀老上将的得意弟子,一个又是那什么天才的血脉继承人,说到底还不是靠的荫蔽!
要是他上头也有什么大人物罩着他,怎至于二十年来他一事无成!
还有这个可恶的洛雾,和龚千里一样,搭上了唐落的关系,然后就做了高官,有了好名声,可即便这样又如何,龚千里还不是死了,就算洛雾人称“飞檐侠士”,现在也只能是他赵兹的阶下囚!
钱与权,名与利,高职与品爵,所有宋陨星和温少安曾答应封赏给赵兹的,现在,仿佛就在他眼前了。
赵兹太激动了,以至于他忽视了太多不该忽视的东西,比如,以洛雾一惯的倔性怎可能这般安静,以及,温少安为何偏让他一个降将冲在最前面。
很简单,洛雾平生最恨卖国求荣者,平静,只不过是爆发前的沉默。
他动了杀心。
温少安也动了杀心。
洛雾用灵敏的身手徒步甩过了楚希明,他总是如此轻灵如飞鸿,谈笑间将敌人玩弄于股掌,但无论他如何敏捷,他总是记得,任何时候枪械里都要留下一颗子弹——留给自己用。
从军近十年,这颗子弹他从没用过,然而今天,它要派上用场了,他将用它杀死赵兹,然后,不管是被俞襄人击毙,还是他自己松手跳下滚骨坡,总之,他不会做叛徒。
洛雾黄昏前已经又为自己找了一处省力的地方趴着了,解放了自己的左手,于是现在,他不动声色地从军装夹袋里摸出那颗由唐落设计发明的小巧玲珑的微型炸弹——烛龙火,只待精准一击,便能取了赵兹的狗命。
近了,更近了……洛雾在心里测算着最佳投击力度以及赵兹可能会作出的反应。
当赵兹离他只有五米左右时,洛雾动手了,他用左手竭力扔出烛龙火,速度之快,角度之准,动作之狠,赵兹在措不及防间已然灰飞烟灭。
同时,炸弹引起的火浪余波也微微灼伤了五米外的洛雾。
不过,与亲手解决了出卖他们的叛徒相比,一点儿烧伤算什么?洛雾挺满意的了。
现在,他大方地翻了个身让自己一会儿能看到他的敌人,然后就静静地平躺在那里,喘息着,等待着。
温少安没让他喘息太久,在看到那簇火烽时,不管手下士兵们的种种反应,温少安的眼里已然浮现笑意。
赵兹此人,心术不正,能力不大野心不小,他是绝不容许这种小人编入军部的。
但赵兹到底是“有功之臣”,怎么死都行,就是唯独不能死在他和宋陨星手里,否则必会寒了一众将士的心。
现在好了,赵兹是自不量力死在了洛雾手里,与他无关,消去了一个麻烦,温少安心情不错,连带着看向洛雾的目光都温和许多。
“洛雾是吗?”温少安几个动作轻巧地跃上一块砾石站在了洛雾身侧,俯视着地上这狼狈的人,悠悠笑道:“原来号称‘飞檐侠士’的人也不过如此,一个小时,一个小小的滚骨坡竟也越不过,倒是白辜负了唐落那用心良苦的一脚了。”
“……他,你们把他怎么样了?”洛雾听到“唐落”二字,没忍住,出口便问了。
“怎么着也是暨淮的上将,放心,我们不会轻易杀了他的。”温少安笑眯眯地说。
他是故意强调“上将”二字的,只凭当时唐落一面之词,作为侦察师执事官的温少安是不信的,事实如何,他必会去查,但这不妨碍他现在套洛雾的话。
可是,洛雾毕竟是跟在唐落身边那么多年的人,警觉早已成为本能,从温少安的试探中他大约能猜到唐落的说辞是什么了,确信了唐落安然,他开心地大笑起来。
笑完后,他才看向温少安道:“上将?原来你们一番大动作是想抓我们的上将,哈哈,做梦!你们抓到的唐落,只不过是我们上将的一个随军章京,真可惜啊,你们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洛雾是跌在尘埃与泥土里的狼狈的俘虏,他本是仰视着温少安的,但他的从容大方的这番表现反倒给温少安一种错觉——他们两个好像正在对弈的棋手,势力相当,不分上下。
“倒也不是很可惜,毕竟,”温少安见他不上套,微笑着看他,“你们这几个唐落的得力僚属经此一役或死或伤,俘虏了唐落精心培养的你们,我就不信他不着急,只要他露出了破绽,”温少安轻哼了声,扬扬下巴,继续道,“我侦察师就一定抓得住他。”
温少安言语间视唐落为懦弱逃匿的凿洞老鼠,未尝没有试图激怒洛雾的意思。
但偏偏,洛雾就是沉得住气,任他说什么,心绪丝毫不变化。
其实,洛雾未尝没有试图激怒温少安的意思。
他是在等死。
不过目前看来,温少安大约是不会杀他了,等不来痛快的枪杀,一心求死的洛雾只好选择另一条死路——跳崖。
洛雾的双手早已不再抓着支撑物,整个身子以腰为重心平躺在平缓的大石上,只要他稍稍动动,身子就会歪出大石,岌岌可危,若是他再施加点儿力道向旁侧一滚,那便可如愿地摔下滚骨坡了。
这么想着,洛雾也就这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