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上午过的飞快。
姜云同刘氏几弟兄从扬州私塾及官学的渊源资历讨论到先生学缘及门生成就,似是没过多久,便到了开席的时候。
去的是那宴客的紫云苑,说起来这还是他来龙川这么久第一次在伯府吃正儿八经的席面。
温好的米酒上了桌,场上将将一热。却见管家快步进来对刘兆柏道:“胡姨娘来了!”
这声音不大不小,几弟兄听到后俱是一愣。
自老爷子去了后,碍着那翻不过去的奇耻大辱和孔氏的旧账,刘氏一族均对胡氏没个好脸色。
若不是刘德宪临死前专门交代要善待胡氏,刘氏族里也不愿落得个不容人的名声,早都将她赶出去了。而胡氏也识趣,伺候完老爷子身后事,便自觉搬去了最简陋的北苑,从此深居简出,整日在那佛堂念经赎罪,除了刘兆柏,平日里她便鲜少在刘德宪其他子女面前露脸。
今日倒是怎么个事?刘丰柏与刘年柏两兄弟对视一眼,心道这婆子怕是要整幺蛾子。见兆柏摇头使了个眼色,两兄弟便笑着迎了出去。
那胡氏身旁跟着一年轻女郎朝里款款走来,二人各执一个泥坛子,身后还跟着几个婢女手上托了盘子。那坛子颇重,搬着有些吃力,而胡氏仍维持着面上的笑,一面跟几个婆子张罗收拾一面道:“正巧要出去,迎春说你们几弟兄在吃着,我娘家前阵子捎来些紧俏货,正好给你们做下酒菜!”
一旁的刘丰柏煞有介事:“姨娘这是作甚?这么重的东西怎地不叫他们搬来,莫要闪了腰!”
胡氏那翠鸟般的声音煞是过耳:“不打紧,姨娘心里有数!这是给你们糟的那鹅掌,旁人搬了莫要把我的曲子都晃死了!我知道你们这年前定是要来的,前几日便糟好了封着,今儿吃刚好。”说着打发人去装盘,自己又带着那女郎随老二老三进了主厅。
刘兆柏舒然一笑,道:“姨娘客气,迎春,拿凳子。”
胡氏忙拦住迎春:“不打紧不打紧,兆柏,我们吃过了,这就出门去那布行看料子了,这些日子关门早,得快些去!来瞧瞧你们便罢!”说着便不由瞧向身后那女郎。
刘丰柏打量那女郎,轻笑道:“这是谁家的丫头,瞧着眼生呢?”
胡氏忙接过话头:“是我侄女,小名阿英。原是要跟着我大姑姐儿的,但今年家里糟了灾,我也就这一门子亲戚走得近,便做主让她上来我这住两天,吃点好的,大过年的给孩子做两件新衣裳。这不,听说家里长辈都来了,孩子讲个礼,要来同长辈们请个安,提前拜个年!”
说罢将那女郎一把拉上前, “来,阿英,躲着作甚?也不是甚外人,瞧你,恨不得钻那桌底下里去,日后若是见着了,你还要上树躲着不成?来,给叔伯们问个好,这就来拜早年了!再给他们挨个敬酒!”
那女郎原本羞涩,胡氏一阵噼里啪啦,说的她更是沉默,直敢拿眼睛低低瞥着人,又勉强福了个身,“伯伯叔叔们,阿英来给您们敬酒。”
话既然这样说,大过年的几人倒也不好推辞。胡氏从容端过那盏酒,领着阿英挨个介绍,每个人她都有一箩筐子好话来夸,先从刘兆柏这,便夸了个七八句。
好在何苦和尚又由沈拂及素嫣等女眷陪着留在了那小院,只余喝酒吃肉的男人同年柏媳妇艳琴,外人也只一个姜云,否则若是依着她的,一圈走完,日头都落下来了。
只见一圈敬完,胡氏又来到姜云面前,道:“姜主簿是稀客,也是你大伯伯的好友!得多敬一杯!阿英你不是最敬仰那读书的才子吗,这不,活生生的一个摆在你跟前,你倒往后躲?”
前一轮见着姜云一脸茫然,胡氏便心疑他是忘了,这一次她特特使了个眼色:“来来,姜主簿,这便是我同你提起过的,那姑姐儿的侄女。”
甭管这姜云记没记起来,刘氏几弟兄倒是瞧出个一二。年柏嘴唇微动,丰柏似笑非笑,两弟兄心道:真是祖传手艺!
热络场面一滞,姜云倏地想起半年前她确实提过这档子事。这才瞧了那女郎一眼,却没有胡氏原先说的那么大,顶多十三,生的倒也算周正,只是肤色有些偏黄,此刻那女娃脸上的羞意更胜过怯意,更加低眉顺眼,声音如蚊子哼哼:“见过主簿,再给主簿斟一杯。”
姜云道:“已经敬过了!谢过姑娘。”
只听刘丰柏道:“阿英呐,就别主簿长主簿短啦,跟着阿鸰叫叔吧!啧,聂君你也是,这么小的丫头叫什么姑娘,叫大侄女儿!”
胡氏道:“欸,咱阿英不小啦!都十五啦,立春准备及笄了,她爹娘张罗着给她寻门亲事呢!”
刘丰柏再接再厉:“那敢情好,不如先叫个哥哥吧!”
刘兆柏低喝:“老三!大过年的你喝的什么酒!”
他声音不大,却将将把这场子控在了这处。众人皆是沉默。
恰好沈拂折返,一进门便听见这后半句,又看姜云闷着个脸举着酒杯,便笑道:“姨娘怎地不言语一声就搬了这么些子东西来了,叫我在你院里好找!何苦大师还问起您呢!”
姜云一听见她的声音,脸刷地一下便红了。
胡氏笑道:“我原以为你也在的!没成想忘了今日是和尚们的好日子!”
沈拂难得开起玩笑:“我这不是来了?你们说什么呢要背着我?”
胡氏乐道:“别的先不说,来,阿英!这是伯府夫人,敬大娘子一个!阿拂,这是我侄女儿!方才你不在,可兆柏他们都认识了。”
向来一本正经的老二刘年柏罕见对这种婆婆妈妈的事情发言:“大嫂,姨娘要给阿英侄女儿张罗亲事呢!”
刘江柏插嘴:“不是,是说聂君应该叫‘侄女儿’‘侄女儿’,不能叫姑娘。”
一旁的刘丰柏皮笑肉不笑:“这不是一回事嘛!”
刘兆柏一笑:“臭小子瞎说什么呢!姨娘您也是,这事情哪是在客人面前提的!英丫头,莫听他们瞎说,你婶子说笑呢。”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胡氏何等精明,表情立刻讪讪:“我瞧着这时日里都是自家人,闹个酒说些话图个趣儿罢了!”又招呼众人道:“东西拿来你们可得给我面子好好吃啊,这年头好货难得!咱这就走了!”
刘家四兄弟里头,老三刘丰柏脸皮最厚,胡氏一走,他便扬起了眉:“我瞧姨娘很是中意你!”
姜云低了头:“家中贫苦,不敢高攀。”
他紧追不舍:“欸!我家姨娘出身也就那么回事!你不嫌弃她就不错咯!”又道,“依着她,你方才若是点个头,她今日必要把你的生辰八字摸了透!”
刘兆柏横了老三一眼,后者一脸无辜:“瞪我作甚?那婆子的意思不够明显吗?谁家大过年的带个女郎给男宾专门敬酒的?”
年柏正色道:“欸,话别说这么早,兴许聂君自有打算呢?”
江柏附和:“就是,你这人说话怎么老这么难听呢,叫人下不来台。”又殷切道,“聂君,别理我三哥,你觉得如何?那阿英如何?”
姜云只得老实道:“酒醉目翳,未曾看清。但既是伯府中人,想必也是皎皎之姿,我乃一介穷酸书生,空识得几个字罢了。”又迷迷瞪瞪举起那酒杯一饮而尽,似是笑了一笑,“我与她,云泥之别,何敢肖想?”
刘兆柏执杯与其轻轻一碰,眸中意味深长:“聂君有才,何须妄自菲薄?你还如此年轻,许多事也不必有太深的执念。”
刘老三还要再问,老大却道:“还吃不吃饭了你们,没完了还。”
沈拂无奈扶额:“聂君面皮薄,可遭不住你们这样玩笑。”
“那我得赔个不是了!”几人端着酒碗又要围上那书生。
沈拂摇头,奈何其他厅中也有客人,只得叫迎春打了壶茶放在姜云身后便去了,临走时又特意劝道:“聂君慢些,这些叔伯你可喝不过!”
你一言我一语中,主簿脑中的酒意直冲头顶,没几下便醉了。
午后的太阳脱离了早上的寒雾,照的人身上终是有了暖意。茶饱饭足后,刘兆柏尚在前厅待客,何苦则挂着一脖子玉器宝器拽着姜云一道走大路返回来无寺,沈拂及女眷们送他二人至伯府门口。
“多谢嫂夫人款待。”姜云道。
沈拂站在那廊下挥手:“大师,聂君,当心。”
何苦回首,眼前正是:院墙累累高门阔,素手纤纤罗帕遥。
他凝神而视,不知怎的,竟生出一种踏空的恍惚之感。脚步一顿,和尚又撇了姜云折回去,从怀里掏出个精致的小袋子递给沈拂:“夫人,此乃十二罗汉浮刻朱砂宝塔链,素有辟邪驱秽之效,夫人时刻带在身上,可保来年安平康健。”
沈拂接了那袋子,道:“多谢大师。”
何苦阖上眼,缓缓道:“阿弥陀佛。天道好的时候,要多带阿鸰出来晒晒太阳,万事要宽心。”
夜里,姜云口渴,起来打水,冬日的月光似冰雕一般,照的他周身一激灵,睡意全无,只好在寺中踱步。走到后院,见何苦独自站那菩提树下,月光好似撒了层盐在地上。
“大师深夜在此修禅吗?冷不冷?”
何苦不答却问:“姜施主酒醒了?”
姜云道:“实在话,我也没喝几杯。这一觉不知为何却睡的甚久。”
何苦笑了笑:“因为心事重。”
姜云好奇:“这我倒是头回听说,心事重的人不是睡不着吗?”
何苦道:“那不是心事重,只是燥郁难安罢了。真正心事重的人,一旦寻找由头睡了,便不轻易醒来,就如施主今日这般饮酒。”
“如此也是说得通的,”姜云敛了容,叹道:“难道大师晓得我心事?”
“贫僧自然不知。”何苦抬眼打量书生,良久,了然一笑,“贫僧却知,施主苦其久矣,今日这酒一醉,竟像是清明了不少。”
姜云略一思忖:“大师知我。”
“施主方才问我冷不冷。”和尚摊开手撸起袖子,寒冷将他手臂上激出一层层细密的颗粒,“佛曰,凡有所相,皆是虚妄。冷与热,为虚妄;红尘俗世,亦为虚妄。不理,不扰,则不苦。”
书生道:“心动也是虚妄吗?”
“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