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日,冬日漾漾,龙川县的各家都在预备着过年,伯府也没了前一日的喧闹。沈拂抱着女儿刘溪鸰坐于庭前,北冀伯在一旁的宣纸上细细勾勒母女的眉眼,一派逸韵跃然纸上。
而管家却不得不打扰主人家的雅致:“伯爷,姜主簿来了!”
怎地又来了?刘兆柏瞧了一眼母女俩,阿鸰坐不住,沈拂便拿出个绳儿翻着逗着她玩。他轻声道:“什么事?”
管家压低了声音:“谭大人的儿子没了!”
刘兆柏一怔,直直瞧着管家,似是不敢相信,“你说谁?谭军?”
管家点头。
他又瞧了眼母女俩,见沈拂正探寻似地望向自己,便朝管家使了个眼色示意打住,搁了笔对沈拂说道:“姜云昨日落下了东西,我去去便来。”
主仆二人遂往书房走,路上刘兆柏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昨儿个下午,说是在酒肆同人斗狠,三五个人打起来,叫人推到那石碾子上,人当时就不行了。”
刘兆柏在脑中飞速回想:“那谭军平日里也确实是有些好勇斗狠。”
昨日,各家忙着张罗过年,酒肆也是来客不绝,在场的人甚多。众目睽睽之下,那平日里脾气不怎么样的谭府公子与几个壮小伙厮打起来,一开始也未曾有人在意,因为这场景在龙川也是时有发生,何况年关将至,城中也有些外来人走货,少不得混入些流民想趁乱捞些好处。那谭军倒地片刻还未起来,众人只道他是醉了酒又挨了打,顺势睡了,只有酒肆老板觉着不对劲,上前一看,哪里是睡着,分明是磕穿了后脑勺。
一路走来,刘兆柏面色已是变了好几轮,他随口问道:“除了姜云,还有谁来的?”
管家道:“只他一人。”
这边书房里转来转去的姜云一瞧见刘兆柏,也顾不得寒暄:“我也是刚接到信准备出发,想着兄长您还不知道。”
刘兆柏道:“吴县丞呢?”
“他还在那边守着谭夫人一家子,那边全乱了,叫我现在亲去滁州。”
“这大过年的,叫什么事!”刘兆柏叹气,又思忖道:“县衙的马最快也要明日后日了,我与你同去吧!”说着便快步走回西苑,收拾些细软文书,二人便急着上了路。
此事给龙川县的除夕带来了一丝阴郁,好事者如樊大婶们,均是惊惧交加,碍着除夕是个喜庆日子才没将这丧事说开,而谭府也只悄悄把事情办了。
只见府上几盏白灯不灭,何苦和尚超度声中,谭判官一夜白头。
延嘉四年还未至,有人却已经看不到新年的景象。谭云山甫一上任滁州,却接到家中噩耗,原本的正月履新几成空谈。
但喜事变白事在人间总有上演,百姓也好,小吏也罢,皆是蝼蚁,入不得上头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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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持续两年的大旱终是由几场连着的吉时雨正式宣告了结束,而这一年的春闱也在绵绵细雨中拉开序幕。放榜之日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此次春试可谓是藏龙卧虎,不仅有前相曾晖的关门弟子章回,还有大儒夏焦的弟子叶斌、朱旦,更不提关中张氏的众多门生,这些大家子弟必是剑指一甲了。
沈舜自幼在各处游学,虽博识广交,在朝中也攀上了不俗的擎天靠山,可其所学却始终未能贯通一体后有所突破。论才学,和前头那些人相比当然是自讨没趣,因此皇榜一揭,他便兀自在二甲后寻找。
当在第二十八名下瞧见自己的名字时,沈舜心里的石头可算落了地,想起那时秋榜未揭,他收拾行李准备春试,老爷子在一旁瞧着他忙活,一盆盆冷水浇头盖脸,他虽嘴硬,但到底没个结果,这下可是真正畅快了!
正兀自高兴,一个醇厚的声音自身侧响起:“沈兄,恭喜。”
沈舜回首,一苍衣男子站在身后负手微笑,他身量比沈舜略高,一双桃花眼炯炯有神,悬胆鼻下的阔唇轻抿,秀气却不似那等文弱模样,衣着朴素却自有一派气定神闲,此人便是与他同住一间客栈的荆湖学子唐祁。
来京时,同为外乡学子的二人一见如故,沈舜长唐祁近十岁,便自觉做了大哥。
前几日里,省试结束后沈大郎便拉着他四处闲逛,原本想从大相国寺逛到杨家湖,可没成想逛到一半,二人钱袋竟都被偷了。上百两银子于沈舜而言不算什么,但唐祁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郎,莫说百两,一文也是要紧的。
沈舜言明若非自己非要扯着他去游玩,这钱也不会丢,于是当即去钱庄兑了二百两,要给唐祁包下房费等一应支出。唐祁自然推辞不要,沈舜心里更是过意不去,逼着唐祁立了借据,硬“借”了自己的五十两。
沈舜道:“同喜同喜!还是老弟才学高绝,我自叹弗如啊!”说着竖起了大拇指,“今年的一甲十,与往年的可不是一个意思!”
沈舜这话不假,今年的春榜竞争如此激烈,敢来参考的学子均不是泛泛之辈,就结果来看,这一甲不过是那些早已名扬天下之人间的一场比试罢了,那么二甲的含金量就可想而知。而这唐祁并非出自名门,也没甚家底,更没甚名气,却一马当先挤进了前十。
沈舜这大嗓门一言语,便引得周围的看客啧啧称奇,嫉妒艳羡的目光霎时照亮了眼前这俊后生,更有那榜下捉婿的传统戏码欲要上演,沈舜还是老练许多,当即拉着生涩的小老弟飞快退出了人群。
“沈兄过奖。”唐祁拱手作谦。
沈舜一摆手,“欸,你我之间还需如此过谦?他日做了相公,可要百倍还我的银钱!”
唐祁笑着应道,“沈兄高看我了。”
“诶,你可是跟曾相高足同为第十的人呐!愚兄这话自然不是胡诹。你且与我许上一许,若真有那天……”
“若真有那天,自当听沈兄差遣!”唐祁顺当接过了话。
他来自荆湖乡野之地,初到京城却银钱被偷,多亏沈舜仗义疏财,又多方照拂,这等才子狂言,他还是敢说得。
几日攀谈下来,二人志趣相投,总有聊不完的话,便称兄道弟,同进同出。如今春榜已揭,沈唐二人意气风发,往家中去了信,便约着要在京都狂饮三日方可罢休。
第二日,一群学子同游汴湖。春光明媚,大船之上的湖景别有一番姿色,那岸上的东市坊和西市坊已缩成一片松林,高低错落,不辨你我。
船上的人正兴冲冲地吟诗作乐,一身形肥胖的人忽然站了起来,指着前方高声道:“哎,我说,你们知不知道前面那几栋楼是什么楼?”
他语气轻佻,正是榜里的最后一名,京城著名纨绔子弟周鸷。
另一人道:“既是你问的,那还能是什么楼?自然是花楼了!”
众人哈哈笑开,他也不恼,接着指着其中不起眼的一栋道:“那你们知道这栋楼是干什么的嘛?”
众人摇头,他得意道:“便是那胡人开的花楼,名为倚笑楼,里面可都是奇珍异宝哇!”
“哟,怎么个宝法儿?”
“那自然是缦带裹素胸,缠茎绕玉足,那…咦,人多人多!非礼勿听非礼勿听!”周鸷说了一半儿又捂住了嘴,压低了声音挤眉弄眼道,“哦……什么?你想知道?明日我带你开开眼。”
最后,干脆站起来身子:“可有人要与我同去?周公子我明日要包了那倚笑楼全场!”
此话一出,一船人静了。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突然冒出了一声:“去!”
不知哪个豁得出去的高喊了一声,“那就多谢周兄,诸位,咱这趟可不白来!”
有了一就有二,马上有人跟上: “……就是!算我一个!”
“我也去!”
才子配佳人,多情好文章,数年的苦读终是熬出了头,那摆在眼前的浮华与温柔明晃晃地朝自己招呼着,是**的花手轻薄的衣,是鲜活的指甲扭动的脐,胡女的美目传来的情,仿佛就顺着周公子的豪气干云直勾勾的捕住了才子们的心。
全船一片欢腾,兴致所至,索性摇船放歌,传至堤上久久不绝。
这便是延嘉四年的正月二十六,科举放榜后的第二日,天子门生游湖放歌,朝气蓬勃更衬东都之繁华,大夏之昌盛,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不仅将成为朝廷社稷的栋梁,更是大夏科举史上的耀星。
第三日,沈舜与唐祁并未随着周鸷等人逛那传说的胡姬倚笑楼,而是在房中饮茶写字。
沈舜善学鲁直,一手大开大合的行楷看得唐祁是心服口服。
一个下午就这样在吟诗作对中度过。
夕阳西下,二人正饮着茶,房门外却传来一阵急响,是老家的沈四来了。
只见他神色凄惶,素服系着麻布,沈唐二人俱是一愣,沈舜下意识道:“你怎地来了?我才叫沈平送了信说晚些时候回去。”
沈四匆匆迎上,瞧了一眼唐祁,也顾不得许多,哑声道:“少爷,大姑爷没了!”
沈舜道:“谁?”问了之后即刻反应过来,嘴里仍是不信:“兆柏?”
沈四点头。
沈舜愣了半晌,才喃喃道:“怎会是兆柏!”
他的语调还算平静,可身体却忽然开始不听使唤。
一旁的唐祁眼瞧他面色紫白,牙关磕磕作响,白眼一翻就要倒地,赶紧扶住,急唤:“沈兄!沈兄!”
又对自己的书童道:“阿衍,拿针!”并吩咐沈四:“摁住你家少爷,让他平躺!”
沈舜如何也想不到,刘兆柏走的会这样突然,他虽常常跟沈拂说“他大你快一轮,到时候老了可不好看顾,你得多为着些自己和阿鴒做打算”的话,可到底也没准备自己妹妹这么早就守寡。
更何况,上京前他连襟俩还在王大人府上好一番笑谈相商,那时也只是说龙川赈灾惹出了谭家的烦心事,万没有料到横祸会落到他北冀伯身上……是了,那时……他们是怎么说来着?
他不记得了。
兆柏……那阿拂怎么办?她那柔柔弱弱的模样哪能经得住?还有阿鴒,她还那么小!
想到这,他倏地睁开眼。
窗外仍是夕阳余晖。唐祁正自他腕上缓缓取出长针,另一只手摁住沈舜欲动的肩,他轻声说:“沈兄务必节哀,扬州和泰州,还在等你回去。”少年模样的人,声音却一贯低沉平静,是不符年龄的暗哑,叫人听了油然生出一股妥帖踏实之感。
沈四在一旁哭道:“少爷,这可如何是好!”
他抖着嘴咬牙问:“别哭!你且说来,到底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