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春季不止意味着万物复苏,也可能是故事的新章。
正月,龙川县出了两件大事。一是原知县谭云山调任滁州判官,后家逢惨案,一死一伤;二便是北冀伯爵府夜遇大火,焦尸一副。
谭云山乃允丰年同进士,自知龙川县以来,谭云山欲为一番事业,数年来克己奉公,暗察秋毫,终于在延嘉三年的抗旱救灾中深得淮西按察使嘉许,迁判官。谭判官孤身一人赴任匆忙,留了家眷们在龙川县内过节。
却不想,时也,命也。腊月二十八,其子在城中酒肆与人起争执,后脑狠狠磕在了包谷碾子上,一时脑浆四溅,当场身亡。正月十一子夜时分,府中进贼,谭云山独女惨遭割喉,索性发现及时,贼人当场捉拿,否则将酿成大祸,可谭大小姐却就此失了声音与神志。
若说这是巧合,谭府是时运不济,那故事到此便也得打住了。可那一夜,离谭府五里远的北冀伯府却也走了水。火起于伯府西苑门外的小丘,起初未曾有人在意。初春的树木还未抽芽,林中干燥,火趁势而起便越来越旺直袭书房,大有要烧光整个西苑的意思。火灭时,满目疮痍的西苑无从辨认,只能勉强瞧出书房的位置,房屋与竹林皆化为乌有,只余一副难辨真容的焦尸。而他们说,这西苑并不常住人,大寒以来,宿在此处的只有北冀伯刘兆柏。
风流飒沓皆不见,唯有**骨。
知府洒血伯府烟,龙川县一夜无眠。
正月十二的清晨,县里一片萧索暗沉。樊大婶来到铺面,满面炭灰的单衣青年倒在门口,想是昨夜救火的人,累极了便昏睡在此,她推醒了他。
“沈…伯府如何了?”青年开口第一句便是嘶哑的虚弱,尽管声音难辨,可樊大婶还是认出了他。
“姜主簿…?”
姜云奋力睁了眼,却瞧见樊大婶肿着的眼,心下一慌,挣扎着揪住樊大婶的衣袖:“如何?”
“兆柏,他没了!”她哽咽着。
单衣的书生颤抖起来:“……其他,其他人,沈拂呢?”
樊大婶瞧他那痴楞模样,再度哭嚎起来:“这可怎么办,女儿还那样小,夫人还那样年轻!这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啊,为何去的是兆柏?可怜那谭知县哟,大公子的灵堂才将将撤了!这下可咋办呐!”
一旁油铺子也开了门,彭大姐见樊姜二人一个痴傻一个哭号,忙与其他人几人一起拥着二人进了铺子,七手八脚地给姜云裹上冬被。一夜的冰冷让他几乎僵死在那,新生的炉子冒着热气才让他回过些神,头顶的冰霜化作汗顺着颊边流下,他感到有些痒,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昨夜究竟多少死伤?”
只听彭大姐叹息道:“伯府应该是只没了北冀伯,谭知县他们家女儿伤的重,喉管被割了,不知道能不能活,唉,咱们县是不是得请师父来看看,怎地这年关净出些这种事!”
另一人道:“哪里就是这么巧了?我看,这二位怕是都得罪了人了!你们细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如此说来,真的是好人没好报了!定是那吴寥,当初因为那救灾的事情他们闹的很凶,我那表兄在衙内当差提过这事!那吴欧两家沆瀣一气,想是恨极了谭云山,又因着刘家帮了他,一并杀了。是不是,主簿?”
姜云木然摇头,悄悄攥紧了衣角,那衣角似是结了冰,硬邦邦的,他的手稍一用力,便感到通身筋骨都错位一般的疼痛,紧接着又是一阵晕眩。
原来,年关逼近,城内盗贼、城外流寇甚多,谭府又出了档子白事让人心里发毛,县里便着人轮番巡夜,姜云年轻又未成家,这值守一事便由他担了大半。
夜里,伯府西边出现零星火光,旁人都道是大户冬季柴火量大,但那烟味却还是叫姜云警觉。
伯府临西山,草枯木桠,今夜风大,若是一把子烧起来,那可不是小事,他便叫了两人同去查探。可兵分三路也未曾找见,几人只好叫醒伯府的人,那人开了门,打着呵欠道:“多谢官爷,不碍事的,近来自家里是爱烧些东西。”
见其余二人神色不耐又瞌睡连连,姜云打发了他们先回衙里,自己还是不放心,便在这地界逡巡一番。那烟味好似越来越浓,可惜月黑风高,来来回回也难以辨认那火点,只晓得方位确在西边。
这厢,伯府大门紧闭,在漆黑的夜里只余姜云挑着灯笼独自徨徨。不知怎的,他心中突突作响,忽地想起了那个嵌在墙里的小门,便循着记忆从西山脚下摸了过去。那门果然是开着的,只见浓烟滚滚,比先前已是大了许多,他呼喊道:“兆柏兄!有人吗?着火了!”见没人回应,只好解下外衣在那墙边的池里打湿,捂着脸进了园子。
不久之后,西苑火光突如白炽,数间房屋顷刻间燃了来,打更声、呼喊声如急风乍起,伯府众人也都赶来。不时,几衙役火急火燎策马上街,敲锣大喊:“捉拿贼人!”各家户梦中惊起,那睡眼迷糊的人擎着木棍冲出来,却瞧着大街上的人提着铲子勺子、举着火把东奔西走,一时摸不清究竟是哪里入了贼。忙问道:“谁家有贼?”
衙役道:“谭老爷府上!”
另一人道:“伯府伯府!”
“不是,是西山!”“不是,是来无寺!”
一时间,街坊们如无头苍蝇般四处急走,火把灯笼如星星般跳跃,叮铃咣铛的声音时断时续,惊醒了本该是深沉的冬夜。
谭府,白色的灯笼还挂在廊上,谭家大公子日前才下了葬。而此刻,院子里却又是一派狼藉,打斗之声自前厅传来,衙门的人已围住了那边,可这里屋也乱得好似被洗劫过一般。姜云一进到这里就踩上了一地的血色腥浓,鼻腔的烟味瞬间被另一种混着香烛之味的腥臭充斥。他扶着墙,强抑住不适,在火光中循着血迹一路往里找寻,终于在一间里屋的角落里发现一个抽搐的影子。
那是个女人,长发覆面,瞧不清容貌,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拿近火把一看,乱发之下她翻着白眼,从嘴到胸全是血,一手颤抖着捂着脖子,血仍然在汩汩往外冒,见姜云走近,又用另一只腥红的手扯了他的衣摆,想说些什么:“嗬嗬…”那猩红的嘴一动,唇齿间喷出更多的血沫子,温热的血溅到他手背上,仿佛岩浆般滚烫,他腿一软,终于忍不住吐了。
卯时,大街漆黑,折腾了半宿的龙川县城重新陷入了沉睡,而彻夜未眠的青年却才将将离了谭府。他拖着步子,想去那伯府一探究竟,听说那火最终烧到了东边,毁了数间房屋才堪堪一灭,里面死伤难计,他急火攻心快走几步,又实在筋疲力竭,没多久便歪倒在樊家饼铺的门口。
此刻,街坊们的叹息与揣度让他觉得无比厌倦疲乏。他只知道,昨夜还在说话的人,眼下已是灰飞烟灭再无相见时了——这消息实在令他难以消化。
昨夜的火寮血染和春节时的杯盘相罄在他脑中飞速交织,那人翠柏般恳切的话语在噼啵燃烧的木料下昭聋发聩,一切有如梦幻。
他说:“你没见过我,知道吗?”
恍惚间,姜云想起初来乍到时中秋那日的社戏,槐树下的神仙眷侣,一夜之间竟然就天人相隔了?那时,他瞧着二人郎情妾意,低吟一声“不似怒发冲冠侯,却是柔情英才妒”,胸中泛起无来由的不安。
如今回想起来,那黯然之情不是自己的妒忌,而是命运对终不能长久的宿缘发出的叫嚣与扼腕。
原来不是我妒,是天妒?他笑了,嘶哑的嗓子里发出桀桀之声。
不是我妒!
他再度捏紧了厚厚的里衣,年轻的主簿身子一歪,又晕了下去。
第二日,江东的天空竟然卷起了漫天昏黄,不时,便下起了瓢泼大雨,这在冬季里是极为罕见的,人们都说这是苍天流的泪,惋惜好人不得善终。
道:“你若是早些下这雨不好吗?”
至此,刘谭二府,一夜孤寡。朝廷命官和伯爵的家中同时遭此等劫难,震惊淮东,江宁府尹、泰州知州速呈急报至上,一时江东不宁。
延嘉四年正月末,已是进士出身的沈舜风雨兼程,速归淮东。
是夜,大雨不停,北冀伯府门前的纸灯笼在风雨中惴惴不安,堂内冷气森森,一片惶惶。
沈舜穿堂而过,至灵前,眼见一身素缟跪坐着的沈拂,盯着火盆一脸麻木,女儿枕在她腿上睡了过去。在他身后,来无寺的何苦和尚垂着眼,领着众人唱道:歌郎,歌郎,请进堂。
这歌声之诡谲,一句唱完便吓得阿鸰一颤,忙从母亲腿上直起了身子,一睁眼便是一脸怔忡。满堂的人皆是一样的素服,重复唱着一样的歌词,她害怕的四处张望,终于见到了浑身湿漉漉盯着自己的沈舜。
女孩儿撇撇嘴,嗫嚅道:“舅舅。”
一旁的仆从递来了香。
叮。叮。叮。
罄鸣三声,知客先生拉长了调:“大舅爷来上香咯!”
沈舜低头看着手里的三根香,不时,委顿在地,涕泪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