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水鸢意识到自己被朝堂里的所有人集体排斥了。她顺着石阶走着走着,天色竟愈来愈暗了下来,再加之没有人与她同行、她的身影显得孤寂。周围的那些大臣三两结伴,像是落在洁白路面上的苍蝇与蚊子,嗡嗡嘤嘤的讨论着她的丑事。
按理想来,她的事情分明应该算作一件义事,而不应该算作一件丑事来着。
只不过议论她所谓丑事的人多了,许多人你一言、我一语,最终也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把白的说成黑的,把忠臣也颠倒成为叛徒——方才那位像鸦鸟一样前来的男子,所说的话语的内容虽然残酷、但却犹在耳畔。
话说到底无论如何,倘若要叫水鸢彻底放下那群向她伸出双手的生灵来,都无异于叫她也去殒命——有人说她既这般不顾一切,又执着、痴傻得像个孩童。即使她想着,有人当真要把她戕害、让她彻底死在用权谋做成的利爪下面……
朝堂里边,白家、祝家各取所需,又因为所需经常掺合到一处去,从而争斗个不休。越家虽然从军,但也从来隔岸观火,不与白祝两家随意争辩。这种权衡利弊、把活人杀了,再把尸体放到台上分而食之的逻辑,虽然自古以来从来如此,水鸢却也从来觉得残忍。
这种活法虽然残忍,但生来既是他们这样的人,便必须默认做这样的事。咽下这种活法、领悟这种活法的真谛,得以活下去的人是刀俎。拒绝这种活法的人则会成为鱼肉。水鸢以为自己从小便不善言辞、性格冰冷,也从来没有产生过对旁人的什么感情。
可事到如今,她才终于以为自己的内心一点一点的真正冷了。
从前的她仿佛以一副冰冷的外壳,包裹着她那颗火红的、跳动的心脏。可到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她看到人们的心脏渐渐地停止了跳动——活人变成了精神上的死人,就连仅剩的活人也遭受了那些死人的戕害。
时至今日,水鸢才发现她的那颗火红的跳动的心脏,慢慢的变冷了、硬了,变得坚强了。
水鸢踩在地上的脚步愈发变的雷厉风行了起来。她感觉到岁月无声从她的脚边淌过。曾经发生过的那些愉悦的、痛苦的、踌躇的、绝望的,又或是带有值得回忆的、甜蜜的桃红色彩的事情,如今看来全都像天边的云烟一般,无声无息地流淌了过去。
琼楼玉宇成为了焦土,子虚乌有的东西也永不会成真。如今的世界里只剩下残垣断壁,与尽管意识到了某些事、却依旧想要捡起昔年之物的荒谬的人们——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那日在萧北行的撺掇下,阿湛把水鸢约到她的别院。自打前几日萧北行便一直对阿湛说,水鸢如今是个身陷众矢之的的人。彼时天色已经有些略略的晚了,天空中的月亮悄悄升起、方才泛起薄薄的白色。天幕如今盖上了一层如纱般的蓝紫色。
那日胞弟水晗从南境寄信过来,告诉水鸢北境的局势不容乐观。水鸢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那个名叫湛秋明的男子并非是什么自大之人。那日他在朝堂之上,所说的皆是实情——如今北境已经不完全是冥家的天下了。一想到这里,水鸢便心存忐忑。
马车摇摇晃晃,载着水鸢与千机二人。随着夜幕的颜色越来越紫,云京街上、挨家挨户挂着的灯笼一串又一串亮了起来。透过马车帘子的缝隙,灯笼的光亮渐渐地传进车内,渐渐的、越来越耀眼闪亮。终于等到水鸢掀开帘子的时候,夜彻底的黑了。
“敢问您便是北境湛氏的主君么?倘若我没有记错的话,您姓湛,是叫做秋明对罢……我这个人的记性还算好些的。见过先生。”自打水鸢进了别院、见过那男子的间隙,男子便一直交叉着双手、背对着她。于是水鸢干脆清泠泠的开口了。
男子身披一件黑黑长长的毛氅,头发半扎着、头戴一件短冠。他的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不是黑色的。倘若不是柔柔的月光轻轻洒在他身上,衬得他身披的那件氅子泛出一点略微金色的光泽,或许他便当真如同夜行人、彻底隐匿在夜中了。
月光把他的身影勾勒出了半扇,剩下的半扇几乎叫人看也看不见。他就这样把一半的身躯遁隐在夜色里——仿佛他既没有容貌、也没有身姿,就像幽灵一样,只有凭空而来的声音。等到水鸢的话音落出去了好久,这位叫人捉摸不透的男子才终于幽幽地开口了。
“冥阁主。”男子说道。
与他的形象不一样的是,男子说话的声音十分轻缓。他似乎懒于与外界交谈,所以只平平说了三个字——不知为何,听到这番简短话语的水鸢,突然之间像是等这三个字等了许久一般、对他的话音感到莫名的熟悉。
一种像是饥荒了许久的人闻到饭香的感觉,深深的如同一把匕首一样,极其突兀地扎进水鸢的意识之内。她突然醒了。紧接着伴随这种感觉而来的,是如同真正的匕首插进要害一般的、真实的刺痛感——她总觉得这人不会是那人,又总觉得像是那人。
她的眉头一下子紧锁,又下意识间捂住下巴、略略护住脖子。她先是久久的盯着那男子不放,任凭月光把两人的身躯都照个干净。尽管如此,那男子依旧只向她露出背影。她吓得连连后退几步,然后颤抖、撕裂一般的,小声的喊出:“祝羽弦?”
“别告诉我我害了梦魇。虽然我知道他命大,那种事大抵是叫他死不了的。但我无论如何觉得,你是你、他是他。你不像他。你就算装作他也不是他。说罢……你要和我谈什么?倘若一切好好谈,全都好说。”水鸢垂下头来,默默朝那男子道。
男子闻言,身姿略微晃了一晃。随后他当真转过身来,彻底平视着水鸢。额前那两缕又长又细的头发,将他的脸挡住了小半张。再加之他戴着那副黑金相间的凤尾面具,如今能被人看见的、大抵就只有他的嘴巴和下半张脸了。
男子仿佛轻轻皱了皱眉。如今的夜晚只有一轮月亮高高挂着。由于没到夏季,所以四周没有蝉鸣。整片园子里除了没有发话的水鸢与男子两个,便只有一片寂静的其他事物。所以四周十分安静、甚至安静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