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的脚步声一步接着一步,骇人的清晰。他的身姿背着月光,缓缓地朝水鸢走来。然而走了一会儿,等到距离合适之后、他便又停下了。彼时男子说话的声音就如同水滴打在地面上,一滴又一滴,叫人觉得有些疏离道:“快回南境,不要逼我求你。”
“除非你跟我成为一党,否则这里不适合你待、北境也不适合你待。所以我说,要么你就快回南境,不要逼我求你。”
“你无耻!你明知自己已然被大势所趋,却还要在此硬要挟我!我若是回了南境,怎么的,朝里不容我、难不成我自立为皇上造反不成?也罢,朝里人尸位素餐习惯了。不论是白家、祝家还是你们湛家……”
水鸢本以为阿湛要与他谈一些平等的买卖。没想到阿湛上来狮子大开口,叫她只有答应的份。这下她的眼眸彻底冷了下来。水鸢的语气决绝,话语间带着平日里难能有过的狠戾,像是在控诉世间的颠倒与不公。而她也未能拖泥带水,不理阿湛转身就走。
下一个瞬间,水鸢还未能从阿湛身旁走远,便一下子腰肢一弯、一屁股倒在了地上。她的神志也因此而渐渐恍惚了,看什么东西都重影。恍惚间,她转过头来望向阿湛、又低下头来望见自己的身体。她只发现一把细小的剑插在她的腰部。
方才水鸢还未把话说完,阿湛便找准机会,将那把细长细长的剑、从黑箫的箫管里面拔了出来。他必须让世人知道水鸢死了、消失了,或是受伤回了南境。然而把剑刺进人身体里的一瞬间,当发出那种“呲啦”一下的声音的那一刻,阿湛紧张、迟疑了。
这不可能是他第一次杀人。但这是他第一次后悔杀人,也是他第一次杀人到一半、竟不敢杀人了。等到半把细剑插进水鸢身体里的那一刻,阿湛吓得浑身冷汗直冒、又开始浑身抖来抖去,最后直接神思恍忽、跪在了地上,再也没去拔那把剑。
也许杀人是为了做戏。但当后来阿湛想起彼时这一刻的时候,也曾想过他当初并未完全没有起杀心。但这种杀心似乎并不是针对一个活人的,而是针对他自己的某种回忆的。因为他不想再捡起那段回忆、认为捡起了也会面临悲剧的结尾,所以才想要杀掉那个人。
但事实证明,回忆和人都杀不死。杀人只会令他陷入更大、更深,似乎如同一生之长那样的愧疚当中。阿湛最终匆匆拔了剑,再度逃也似的奔走了——那时的阿湛意识到,他终归还是杀了人!银白的月光冷冷铺散在他身上,显得他的身影落寞、委屈、凄凉。
阿湛希望以他的剑来假托水鸢的死,因此他没有和水鸢商量,只是找准机会、把剑径直刺了出去。可是自打剑刺出去的那一刻,无数种复杂的感受像是绕成了藤蔓、密密麻麻的纷纷爬上阿湛的心头。阿湛的心底五味杂陈,竟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过的悲伤。
他意识到他必须假装杀了她。等到他真正动起手来、打算杀她的那一刻,一秒钟的杀念便如同火柴上擦过的火苗,仅仅燃起来一瞬、随后便被扑灭了。从那以后的一秒钟、两秒钟、许多许多月,乃至许多许多年,他都仍旧记得那簇火苗燃起时候的那一瞬。
人的一生中有许多许多那样的一瞬。为了在那样的一瞬产生过后、仍旧使自己的良心过得去,此后的阿湛用了一生的时间去扑灭那簇火苗——旁人都以为那簇小小的火苗无关紧要,只有阿湛自己明白、无论用掉自己一生当中的多少时间,兴许都灭不了那簇火了。
水鸢像是奄奄一息一般的倒在了地上。阿湛心中颤抖着、实在感到不安,于是回头轻轻瞥了一眼她,却发现她的身躯已然无法站立、甚至无法半跪着了。于是阿湛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一般,望着夜里天边白花花的月亮,安静而颤抖的“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哟,阿湛。人家小姑娘怎么你了。”一个略带着酸味儿的成熟男子的声音,骤然间打破了这该死又折煞人的寂静。只见萧北行走过来,把水鸢的身子轻轻扶着,又一点一点地转动那支细剑的剑柄、把剑从水鸢身体里拔了出来。
阿湛对这股声音的由头再熟悉不过了。这使得他不必转过头来,便习惯性地把声音压低、随意喊道:“萧北行,你来啦。”话音刚落,他却又偷偷转过身来望萧北行。于是阿湛跪着,不解地朝萧北行问道:“我和她的事,你来掺合什么?”
“我承认,事已至此,便是我对她不好。但即使是我对她不好,也从来与你无关罢?又或者,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与你有关系?原来你是始作俑者?”
“人家小姑娘那么可怜,哎呀哎呀……你就算发脾气也不能这样呀,对吧对吧。”地上的水鸢有些奄奄一息着。北行的目光一直关切般落在水鸢身上。直到过了一会儿,萧北行终于抬起头来、望着阿湛——萧北行一面打趣着阿湛,又一面酸兮兮的、满口说着讽刺他的话。
“我怎么能是始作俑者呢。呐,你的剑,还给你。”萧北行勾了勾眼睛,一下子笑得亲切和蔼、人畜无害了起来。他单膝跪在地上、扶着水鸢,又把阿湛藏在箫里的细剑随意扔在地上。细剑接触到了地面,滚了几下。紧接着他便扯下衣袍,为水鸢包扎了起来。
阿湛看向萧北行的目光渐渐地有了敌意。他感觉到萧北行总在事前争着出馊主意,并且在事后假装老好人。幸好这时的水鸢还没有醒,否则恶人的帽子便又莫名其妙扣在他头上了。阿湛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萧北行这般假作可怜的姿态,究竟是为了什么。
然而等到萧北行将水鸢整个托起、正打算离开此地的前夕,他却把眼珠子转一转、浑身上下般的打量了几下阿湛。随后他连珠炮似的问道:“阿湛,我问你。你和这姑娘之间,当真没有任何联系么?”
“你和她之间没有私仇?没有私怨?那私恩到底有没有?”
“她究竟如何得罪你了,惹得你要这样杀她?”
“又或是说,她究竟没有得罪你,是我得罪你了?”
“还是你自己心里有个坎儿过不去?”
萧北行这一通盘问下来,惹得阿湛心里像是被无数根利针刺痛一般、深深地生疼。如此一来,他便更感觉北行像是在审判,而自己则像是在负荆请罪一般。有一种感觉像是千斤石头压在他的背上,压得他抬不起头、喘不过气,甚至心脏都无法继续跳动。
萧北行像个甩手掌柜一样的溜走了。这下便徒留了阿湛自己,跪在地上,沐浴着煞白煞白、像是想把人的五脏六腑全都掏出来清洗的月光,独自垂着头、黯然神伤。他感觉世上的一切抛弃他了,所有的事物都在欺骗他。
有种感觉,像是长久沐浴了岁月之雪的人却走不出这场雪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