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渐渐地结束了。
许多臣子三两结伴,由有些黑漆漆的殿里朝殿外走去。外面的天色不阴不晴。灰蒙蒙的云朵在天边不住的打转。水鸢孤身一人刚出了文英殿门,便瞧见底下白花花的石阶一道接着一道,一望无际、像是天堑。
水鸢见罢,于是抬起拖在地上的烟青色的衣裙,踮起脚来一步一步,顺着汉白玉石阶往下走去。她这般潇潇洒洒的一走,仿佛再也不愿回头。方才初来乍到的、暂且称作阿湛的黑衣男子站在殿门处,一手扶着镏金门的门框,远远默默地看着她。
等到水鸢越走越远的时候,阿湛终于再也忍不住叫她走了。于是阿湛立马加快了步子扑身向前,顺着汉白玉阶梯向前走去。这里四处都是大臣交头接耳的声音。前面的水鸢没有再回头,只是继续孤身一人、不住的向前走着。
“冥阁主!冥阁主!”等到距离水鸢不远的时候,阿湛喊道。
“冥阁主,我需先借你北境的一半地方用用。在下姓湛,请恕湛某说话唐突了。说句实话,湛某替阁主不值。”阿湛眼神迷离着又道。前头水鸢的背影渐渐停下了。阿湛因下意识的想要挽留别人,有一只手腾空而起、摆出一副像是要抓住什么的姿势。
水鸢缓缓的转过头去望着阿湛,却发现阿湛畏畏缩缩,像是生怕打扰、撞破了什么。他下意识间伸出的那只手,也因为紧张而收回去了。于是水鸢干脆开门见山道:“你替我不值什么?我的事情,何需要旁人来横加关心?”
“阁主想听湛某说就听湛某说罢。若是不想听说,那便现在就甩开湛某。如今看来,的确是湛某错了,本不该横加关心这些事……但说到底,自古以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天子既没有属意阁主去守南境,阁主何必煞费这个苦心……”
“我的事不需要你管!你也不晓得我的事!”
未等阿湛说完,水鸢便把眼神凝成刀子,冰冰冷冷狠狠的瞪了一眼阿湛。外人都觉得她大可不必插手南境的事。那些朝臣落井下石也就罢了,如今又来了一位说教的。她突然急火攻心般的觉得,那些人又何曾晓得她的过往、明白她为何作此选择?
水鸢干净又利索的离开了阿湛,提着衣裙下了台阶,朝着更远的方向走去了。春日的天色微微发暗,而且越来越阴。水鸢那澄澈的、颜色纯练的烟青色的身影,渐渐顺着台阶远去的时候,就如同一把越烧越小、且最终消失的蓝色的火焰。
惆怅地看着一切的阿湛默默愣在了原地。他不知为何再也不敢走上前去,双脚像是粘住了地面一般、再也无法前行。他就这样条件反射一般的,呆呆地愣着、看着,直到水鸢彻底消失不见。直到水鸢最终消失的时候,阿湛再也无从所知他与她到底是何关系。
下朝走出殿里的云鹤,原本想要径直绕道回谪仙宫去。直到她看见了这位可疑的黑衣男子茕茕孑立在石阶前头,方才停下了脚步。云鹤的身影紧紧贴着镏金门。她从镏金门处向前望去,只见那男子瘦瘦高高的,像是一只体格硕大的鸦鸟一般停在那里。
那男子的高矮胖瘦像极了她熟悉的另一个人。云鹤不知怎的,脑海里突然疯了似的回溯起霁秀先前同她说的话——祝王殿下如今正在北境安顿呢。但她无论如何想破脑袋,也联系不起阿弦与湛家的关系。
北境的机关名家湛家,早在云鹤的父皇一朝就败落了。有关于湛家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也早就被后人当作谈资、评说了个遍。事到如今的她想起湛家来,感觉它无非就如同冻在冰雪里的昆虫,虽然身躯仍能被人看到、但生命早就死了。
既然如此的话,阿弦借用湛家的空壳,编造一种传说、金蝉脱壳而生,也不是不可以的罢?望见前方那站在不远处石阶上的、一动不动的男子,瞧见他那仍旧华丽的衣装、半扎着的头发与瘦瘦高高的身形,云鹤竟然一瞬间顿悟了什么。
可以上的一种想法也仅限于猜测,而且还是一种乐观且熟悉的猜测。倘若新来的湛家主君不是阿弦,而真的就是湛秋明本人的话……那也就意味着曾经发生过的、某些一幕一幕上演的事情,即将真的卷土重来了。
湛卓与冥原道的故事,哪怕连说书人知道了、都会拿去加以杜撰。人人都说湛卓傲慢又善妒,而冥原道便是来取代他的。可也许曾经的冥原道做过了什么孽事,又因为湛卓的气运实在是长、他的后辈实在是争气,一些事情当真卷土重来了呢?
就像当年的白成焕不明不白的在雪中暴毙了一般,也许是有人造了杀孽,所以才引得事情卷土重来呢?虽然这些事情大抵与她无关,但云鹤想着想着便觉得不安。于是她干脆走上前去,打算会一会那位伫立的男子。
男子似乎感觉不到她来了。男子就像是被夺走了魂魄一般,如同一根棍子戳在地里一样、一动不动。就在彼时,微风轻轻拂过男子长长的袖口。云鹤仿佛从这位男子身上感受到一种沐浴过岁月之雪、且最终堕入绝望的沧桑。
云鹤感受着那位男子身上沧桑的气息,心里不由得开始刺痛了。那种气息一旦出现,就仿佛那位男子不曾有过明媚的时候。云鹤走到那位男子的身侧,幽幽地开口道:“先生不必问我是谁。因我从前没有见过先生,所以好奇过来问一句,先生是谁。”
“在下姓湛,名叫秋明。在下不知在哪里见过姑娘,仿佛觉得姑娘是很出名的人。姑娘显得这般雍容,想必定然不一般罢……可惜在下不是什么不一般的人。在下的郡望在北境云沧,家里刚刚发际。”男子转过头来,眸光深沉的望着云鹤,时而又低下头。
男子的眸光深不见底,仿佛一汪可以叫鱼儿畅游、能把人溺死的黑绿黑绿的潭水。云鹤自打接触到这男子,便觉得他的气质不对。他只是身形、发型和下意识间的着装有一二分像阿弦,可是说到底性格还是不像。
阿弦总是爱笑,性格骄傲的出奇,即使身世是出了名的悲惨,也依旧表现出一副时而云淡风轻、时而笑脸盈盈、时而杀伐果决的样子。即使有些时候他会佯装性格热烈,但至少他永远不会低下头来、乞求旁人什么。可如今看着这男子,云鹤只觉得他自卑。
意识摇摆恍惚间,云鹤突然瞥见那男子腰间别着的黑箫——她想着,这或许是机缘巧合罢。但她又战战兢兢的想来,世上哪有那么些个巧合之事?或许旁人早已预谋已久,等着世上的人们把一切看作巧合呢。
云鹤的身影闯入阿湛眼帘的一瞬间,阿湛的意识意料之中的恍惚了一下。阿湛想着,他最近总是莫名其妙的对人熟悉。于是他便下意识的觉得那姑娘(即云鹤)是很出名的人,想来他也认识。可等到下一瞬,他却突然记起云鹤是谁了。
阿湛的脑子里面有几个字在闪烁。他突然瞪大了眼睛盯着云鹤,然后像逃命一般、奔也似的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