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程记 第10章 癫狂的高中

实验二班班主任名叫任旭龙，教数学。与高明班主任相比，他完全是另一种风格。路边社消息，他当年是某镇高考状元，师范名校硕士毕业。应聘到青苗高中，不足两年。他携严苛的学术训练与985名校的威势，凭借无可挑剔的专业水准，空降实验班。

如果说高明老师是摸爬滚打的实践派，那他则是学养深厚的学院派。

此刻，任老师一身浅灰色休闲打扮，面无表情听完李楠的供词。他放下正在看的一本黄色封面的小书。

李楠无意中瞄到六个黑色的大字——《通往奴役之路》。

任老师一挥手：“行了，我知道了。有什么事情我会联系你的。回去忙吧。”他云淡风轻，顺便打了个哈欠。

这件事情丝毫没有困扰他。

就这？李楠莫名其妙回来了。果然如此，这是合法的生意！他心中窃喜，没什么大不了的。在国外，很多人从小就创业呢。

经过一班敞开的后门时，他一闪身进了去。安慰安慰委屈的小伙伴。

后门的阴影逼近，警觉的赵北辰率先抬头，看到了李楠。赵北辰已经洋洋洒洒写了两千余字的检查。他将手放在嘴唇上，示意李楠不要讲话。

王路严安静如鸡，正在生他们两人的气呢。

李楠弯下腰，看到王路严便秘一般，搜肠刮肚写明晚诵读的检查。“我已经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以后我一定…”

王路严有所察觉，转头看到了帅气的笑脸。切，还在幸灾乐祸，真是可恶。

李楠嬉皮笑脸低声说道：“王大哥你义薄云天，不惧严刑拷打，守口如瓶，请受小弟一拜。”也算是患难与共了。

王路严心里烦躁，一脸冷淡，将凳子挪了挪，离李楠远了一些。你们这些坏人，我才不要和你做朋友呢。

李楠的笑，转化成尴尬，弯下的腰，变成僵硬。小小的冷遇引起不快。这个小家伙，真小气。

正愣神之际，王路严头也不抬，冷冰冰说道：“我已经算好账了，等北辰核对完，最迟晚上把钱分给你。”他陌生的语气，似乎是想说，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们再无瓜葛了。

没劲儿！李楠收起笑容直起身，头也不回走了。他是一个高傲的人。

荧光棒“官商勾结”事件，事出有因，惩戒无据，老师们的看法并不一致。又因涉案金额巨小，加之牵扯到众多团委及学生会得力干将——这些都是预备党员，学校索性便冷处理了。

大部分“涉案人员”遭受轻微的口头批评。这件事情，便虎头蛇尾过去了。

雷厉风行的高明班主任是年级主任的心腹。对荧光棒事件，他的反应实在有一些过激了。路灯下的批评，不够高明。忐忑不安的王路严并没有等到周一晚上的诵读，他的检查都没有交到高明班主任手中。

因为班主任，失踪了。

周围的人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大部分做题家在文艺汇演上略喘半个小时的气，便潜入题海深处遨游了。与此同时，小卖部的手电筒一根又一根被神秘买家买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棉被阻隔的不只是来自外面的寒冷，还有裹在里面的光明、光明下的学习资料。

起早贪黑，食则同桌，寝则同床。白天的时间已经不能满足对知识近乎疯狂的追逐。班主任小分队在夜间巡查的时候，除了制止在不恰当的时间尿尿，也要掐灭影响休息的光明。

后一项，并不是那么容易分辨，颇有一些技术上的难度。

这可能就是重压之下癫狂的青春。王路严虽然没有用功至此，但身边环境险恶如此，他也一头扎到书山题海，生怕被这个微时代抛下。

遇冷之后，傲气的李楠来社交的频率明显少了。生活变得安静了些，却也无聊了。

忽忽又是一周。

这一周，始终未曾见班主任的身影出现在前门、后门、操场或者男生宿舍。人间蒸发了。失去他的注目礼，同学们多多少少，有一些不习惯。

这几天的语文课，便由年级语文备课组长代课。

经常当老师的都知道，如果学生认真听讲积极回应的话，讲起来才会有激情，更带劲。这也是平行班的老师对设立实验班不满的原因之一：好苗子被掐走了。课堂上，都没有知音。

备课组长年纪约三十出头，是一位外表温柔、性格干练的女子。她长发飘飘，仪表堂堂，眉眼长得颇为好看。她趁虚而入，在实验班讲课极为用心。

这是一堂阅读课。王路严对这些一直没什么特殊感觉，却也不敢在语文课刷数理化的试题。

代课老师轻抚长发，语重心长说道：“俗话说，鲁郭茅、巴老曹。老就是老舍。老舍先生曾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可惜英年早逝。随便举个例子，他简简单单一篇《柳屯的》，可以说空前绝后…”

刚说了个书名，便惊起一阵吃吃的笑声，引来诧异的目光。

代课老师环视课堂，一脸不悦。是谁，这么没有礼貌？笑声来自刘蓉蓉。她的脸红扑扑的，咧开嘴花枝乱颤，笑容荡漾开去，眼中有光。

代课老师暗觉事情不简单。她沉思片刻，心中了然，说道：“读过这本小说的话，的确该发出会心的一笑。”

她和刘蓉蓉师生相视莞尔，好像在猜谜语。

刘蓉蓉是一朵奇葩。她一直保持准时上晚自习的恶习，不管班主任在或者不在。在那一堂课上，她瞬间魔法觉醒了。

她谈起自己的文学梦。

备课组长神情专注，安静聆听，击节赞叹，竖起大拇指一个劲儿说“不愧是实验班的”。

恍恍惚惚，王路严觉得，就算在实验班，也可以像刘蓉蓉那样做自己，不用瞻前顾后。许多年后，当他在西南某大学图书馆的《老舍全集》中翻找到《柳屯的》，花了一个下午看完后，终于明白为何刘蓉蓉笑得如此开心。

真！空前绝后。

而多年之前的高中课堂上，身边的赵北辰语气酸溜溜的。他一直需要更多的关注，可现在所有的关注都给了刘蓉蓉。赵北辰低声对王路严说道：“真是两个灵魂有香气的女子。”

王路严早就和他和好如初。他发现，要生这个胖子的气，实在是太、太、太难了。他虽然胖，却无孔不入。他坚持了不到一天就放弃了。

晚上，华灯初上。缺少班主任耳提面命这几天，实验一班的部分同学正小规模放松自我，低声聊天，乐呵乐呵。有《意林》和《读者》在传递。

教室门猛然推开，一阵寒意涌入。

“这才几天，抬头率死灰复燃！这样是不行的。”熟悉的声音，亦是原来的味道，伴随久违的杀气。班主任王者归来了！

他一身西装，风尘仆仆，硕果仅存的头发都凌乱了。然而，他疲惫的脸色中有掩饰不住的兴奋。

他径直冲上讲台上，双手撑在讲桌上，神情庄重宛如盗走火种的普罗米修斯。他沉声说道：“同学们，这两天我出了趟差，刚回县，都没来得及回家。因为我实在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

赵北辰低声朝同桌道：“都是成年人了，情绪还是这么容易波动。”

班主任的五根手指梳理秀发，抹去风的痕迹。他已经习惯了赵北辰的狂悖之举，继续自己的思路。

班主任说道：“这次我陪校领导去河北，参观了名动全国的衡水中学。说实话，给我的震撼和冲击特别大！”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王路严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河北同样是高考大省，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但是，衡水中学每年的清华北大人数稳定在一两百。这是非常了不起、非常难能可贵的成绩。放眼全国，都是标杆。可以说是没有敌手。”

王路严停下了手中的笔。在他们那个年龄，“清华北大”四个字具有神奇的魔力，不经意间就让人心潮澎湃。

而王路严心心念念的——是南开。

他偷偷拿出笔记本，记录在网上看到的、关于南开的浮光掠影。他有写周记的习惯。

“这次参观学习，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学生的精神状态。身上那股冲劲儿，那种全身心投入、分秒必争的奋斗者姿态，特别有感染力。真的会发光！你们此时不搏，更待何时？”班主任为师多年，深谙拉踩的奥妙。

教室的空气变得凝重，鸦雀无声。王路严偷偷写到，九河下梢，渤海之滨，白河之津。许给自己的一个梦。

窗外，似乎有一只白色的小鸟滑过晚上八点的夜空。

班主任的感慨还没有结束。他继续道：“他们也跑操。就算鞋掉了，也坚持跑下来。整理队形的两三分钟，每个人手上都拿着小本子翻看核心知识点。一刻都不能浪费。”

他两手交叠离胸一尺，两眼盯紧手中的空虚，好像有一个“皇帝的小本子”。他无实物表演先进高中的做派，神态动作，惟妙惟肖。

“这种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好处多多…这就是厨师的勺子、司机的方向盘、战士的兵器！”班主任的唾液四处乱喷。

上行下效。第二天，班里便出现了很多五颜六色的A7小本。这不仅适合跑操看，而且在排队时、被窝里、甚至低速走路时，都能派上用场。风靡程度，简直让人怀疑，班主任和小卖部老板“官商勾结”了。

部分同学选择的“兵器”，还是花了一些心思的：单词表附录，元素周期表。赵北辰心灵手巧，一番裁剪改良，将小说变成了小本本，滥竽充数。果然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不想特立独行的王路严也入手了。

转眼”省亲”的日子近了。这意味着第二次月考如约而至。分考场、排座次、收拾桌凳、清理教室，铃响发试卷、铃响交试卷。一回生两回熟，打完收工。

周五下午，同学们大包小包来到了教室。

王路严在自己的座位上看到了久未现身的李楠。坐着的他，给人一种蹦蹦跳跳的欢快之感，有种神奇的感染力。大考后，该放松一下了。

两人本来也没有什么矛盾，那些情绪早就烟消云散。王路严见到他，心中一喜。这个朋友还是挺不错的。

然而下一刻，他却怒从心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