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元辛睁开双眼,入眠又一次以失败告终。
刚从无边的混沌之中脱身,没有比现在更清醒的时候了,焉有困意。
此刻已近午夜,慈庆宫内万籁俱寂,连守夜宫人更换烛火都是静悄悄的。
她望着上方雕梁,望着自己周遭的一人一物。
是了,一切都是无比谙熟的样子,她就是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少年。
然而却绝不是自己遭遇了牢狱之刑后还拥有着的一切。
——此刻的她甚至不该尚存知觉与体温。
她陆元辛这是,重生了?
真是可笑,自己这样作孽累累,被亲故、世俗厌弃的人,尚且有这样重活一次的机会。
她侧首瞥见了守在自己床前的宫女云涟,挂着倦容,现下已小心翼翼地睡了去。
陆元辛的眼角泛酸,多么想再执过她的手好好看一看她。
云涟姐姐,也不过是女孩家的年龄,自己前生像她这般大时,连眼泪都管不住呢……可在这样的年纪,她偏偏带给自己长姊一样的照拂。到头来,自己却未带给她、带给她们什么……
陆元辛轻轻地掀起被褥下床,触地的时候双足令她感到十足十的陌生,纤细的身躯不适于一向习惯的力道,她只得着意地更加轻了脚步。
按照熟悉的记忆,陆元辛来到妆奁前。
她小心翼翼扯开蒙镜的绸布,还是被镜中那个女孩儿惊到了。
连病几日,一向鲜活雀跃的小丫头此时却是一脸憔悴,脸颊的腮边几乎都不挂肉了。
比起这个,陆元辛更讶于自己这时的**。
印象中自己是十一二岁开始往女儿家之态出落的,也就是说,眼下的童子之躯,少说都得是九年以前的身量了。
九年,对于久经沧桑的老人或许只是弹指一挥间,然而对于年少的人就是半生那么久了——那确是人生中接近一半的光景。
现在,陆元辛重又跨过了一半人生,面对镜中的自己,她深深踌躇住了。
大病初愈的冬天,按前生的记忆,该是本朝十六年。
也就是四皇子阿翎哥哥故去的那一年。
为什么偏偏是这年的。陆元辛心下叹着。但凡早些,或许她就能阻止事情的发生。
那些年她经历过很多的失去,宇文翎的死即是第一件,同时也为她梅雨季一样漫长的少女岁月作了开端。
她深闭了眼,倘若这一切都是真的,倘若第二日醒来还是延兴一十六年的世上,她的家恨,她的情仇,又当作何呢?她如何以九年前的陆元辛之身自处于这片深宫?
是夜,在灯下久久出神的却不止慈庆宫内的陆元辛一人。
和泉宫,吴妃尚未安置。
此刻这位娘娘正抚着棋匣内的黑子儿,心却不在这上头。只是瞧着小宫女拨弄炭火,兀自沉思。
小宫女手虽未停,却连打了好些个呵欠,正欲低低打盹过去。老妇走进殿来,倒让小宫女惊了一跳,立时清醒一半。
老妇挥挥手让她退下。吴妃收于眼底,笑了笑问:“全美人送回去了?”
“是。”老妇答,“娘娘不该与她手谈到这个时候的。”
吴妃走下软榻,到茶案前,不以为意地说道:“待在宫里,除了这些消磨光景的物什,还有什么好做的。再说出了这样的好戏,左右我也难眠此夜。”
触到茶盏,已经有些凉了,她自顾自又倒了一杯,老妇上前止住:“已经凉了,仔细喝下去伤身。这些丫鬟,才不在一会儿她们连热茶都不晓得换!”
吴妃道:“此刻她们都不在,嬷嬷再骂,也不见得有谁能听见。”又往旁边示意,“坐吧。”
嬷嬷低了低头,吴妃知她又要说不敢云云,先开了口:“又没有人盯着,你也累了一天了。”
嬷嬷只好扭扭捏捏坐了,一时开口问道:“全小主从椒房殿回来,先来见过娘娘,旁人或许以为她是个有心的,娘娘如何想?”
吴妃道:“她是我宫里的人,纵然如今到皇后跟前儿孝敬,大抵也想给自己找条后路?”
嬷嬷点点头:“原只以为她是为去了的四殿下发狠,这样看来,仿佛志不止于此啊。”
“所以我留她下棋,原是觉得她有些话要说与我的,果然不假。”吴妃笑笑,“只不过棋逢对手,竟忘了时候。”
嬷嬷嗔怪地望了吴妃一眼,又听她说道:“全氏不见得是一个会‘发狠’的人。她虽然文静,也从不沾惹是非。但她在咱们宫里这些年,不难觉出这不是一个能以寻常心性揣度的人。那年她刚生下四皇子翎儿,宫人来抱走孩子时,可见她有反抗的样子?”
嬷嬷言:“是,普天之下,未有不护子的母亲。奴婢幼年,就见过刚生产完的家犬护犊伤人的情境,人前再怎么温驯,那一刻也是恶态毕显。”
吴妃道:“是啊。她当年是陛下巡游所遇,怀着肚子被带来宫里的。来到郢都时,言语尚且不通,自然不知宫中有皇嗣别宫抚养的规矩。我当时瞧着她只是释下重负一样的神情,深觉这个女子绝非常人心性。”
“所以娘娘以为,她往后是存了心要争上一争了?”嬷嬷狐疑道。
吴妃徐徐颔首,反问:“你瞧她像被逼到份儿上才放手一搏的架势吗?
“只是可怜翎儿那孩子,从小到大,生母不甚在意,养母只将他作争宠的指望,更不用说他的父皇了。半大的年纪就撒手去了,可怜呐。”
正说着,外头传来叩了云板的声音。
一下、两下。
嬷嬷立时站起,到窗棂下问外头的宫人:“出了什么事?”
宫人回道:“回嬷嬷,传话的说是令仪宫康嫔娘娘没了!”
殿内主仆二人相视一眼,吴妃望向全美人寝殿的方向,道:
“皇后她们,是要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