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行录 第3章 亡子

皇后微微一怔。

“一个是翎儿，求神佛早一日放他往生极乐，不要缠在他妹妹的病榻。

“一个是哀家的长孙，翌儿。他走了已快六年。”

皇后默默良久，说道：“是儿臣这个做母亲的不上心，自己儿子的忌辰都记不得。”

又言：“翌儿，他该有十七了……”

太后看向她：“是你太上心了。这宫里的人都知道哀家和皇帝是半路母子，无血缘可言。可是，不论皇帝如何，翌儿却切切实实是哀家身边长大的第一个孙辈。即便如此，哀家今时今日对他的思念，想必也不如皇后的万一。”

皇后眼角酸楚，攥紧手中的绢帕，“母后早年丧子，其悲切心痛岂曾下于儿臣，所以能洞明儿臣心中所想。”

太后点点头，道：“好。那么这一刻哀家与皇后就暂且不是天家婆媳，只是两个有过丧子之痛的女人。哀家问你什么，你要想清楚。”

皇后抬起目光，又望见佛前那团烛火，回道：“是。”

“哀家有脑热的老毛病。元辛儿去采荷叶上的新霜来为哀家烹茶，这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那一日却那样巧，正撞上了溺毙的康嫔。”

太后继续说下去：“想来，要么是这孩子自己触了霉头，要么便是有人蓄意要让哀家宫里的人瞧见。”

皇后道：“这样不光彩的事，让奴才们发现了闹出去只会徒增六宫纷扰。还是母后宫中的人晓得分寸，不至于满城风雨。”

太后冷笑：“是哀家的人有分寸，还是谁想利用这些分寸？康嫔，想必是畏罪自裁的罢？难为她自裁也算准了时候、地界，好让哀家的外孙女带人瞧见，好让哀家介入事中。”

皇后起身下跪，道：“宫中闹出这样的是非，说到底是儿臣无能，才搅扰母后清修，搅扰陛下龙心。”

少时，太后叹了口气，说道：“哀家晓得，这些年你在哀家这儿一直有心结，六年前你的儿子是在哀家怀里夭折的。要怨，也是一个母亲本能的选择。毕竟当日是哀家令太医给翌儿用了猛药，只可惜，已是无力回天，还徒增了那孩子临终的痛苦。”

皇后的泪珠再也忍不住，啪嗒滴落下来，道：“是儿臣这个做娘的不好，他那时病了那么些日子，都不曾来看过他一次。翌儿的乳娘离宫前告诉我，大皇子临走时叫了一夜的娘。儿臣的心，都要碎了。”

太后失神着，浮出一个凄苦的笑：“哀家岂不知，你当时分身乏术。那年大荒，多少灾民往京城涌来。你一面要到京郊与皇帝出面赈灾安抚流民；一面正筹备着借灾情为开端，对一众关陇旧臣下手的大案。癸巳之案，哀家的女儿就是死在了那场变故里。”

傅皇后将这些听在耳里，合上了双眼。

她傅家原也系陇右贵族出身，只是早已没落于名利场的浮沉之中。从她的父辈与新兴士族站在一起，受先帝垂青提携那一刻开始，她就注定要卷入这场新旧权贵的争斗之中的。

只是她从未想过的是，她的母子情分也一并断送在了这场纷争里。

走出了二十几岁的自负与气盛，她恍而发觉自己身后已空无一人。

“你先起身吧。”太后还在出神着什么，少时又道：“哀家活到这个岁数，所谓人生起落，不止看过，自己都经过几番了。所以朝堂的事，后宫的事，一概不再过问。与其说看透，不如说是累了，也明白不是自己所能左右的了。可是这不代表哀家可以任凭别人蒙蔽、利用，哀家是，哀家身后的孩子也是。

“你也是深憾于让儿女被迫卷入纷争过的人，应该明白哀家最忌让稚子置身是非之中。康嫔之死，既然选择了按下不宣，想必皇后已有定夺的。你是哀家亲自挑选的儿媳，哀家信得过。

“皇帝不在，后宫还成不了谁一人的天下。”太后抚着茶盏，最后道。

皇后领会。

宫人入殿，步于静室前的帘幕前。

太后问：“什么事？”

“稟太后，小主子此刻服了药，高烧已经退了。锦应姑姑守在那儿，叫奴婢过来回话。”

皇后起身道：“那便不多叨扰母后了，儿臣告退。”

太后点了点头，对那宫人言：“送皇后娘娘。”

片刻，冲着她的背影说道：“哀家腿脚不便，得空也去翌儿灵位前上一炷香吧。”

皇后回头，太后却有意错开眼神，道：“近来总是梦到那孩子，不安得紧。”

皇后称是，缓步离开殿中。

送皇后出门的宫女谨声道：“问墨姐姐来探望过，小主子虽未醒，奴婢先替我们县主谢过娘娘的心意了。”

皇后问道：“瞧着你面生，是新来伺候县主的？”

宫女答：“是。原在御药房当差，后被拨来为县主侍药。奴婢筠儿。”

“嗯。”皇后应了一声，“用心伺候，做好差使吧，自有你的好处。”

“筠儿领命。恭送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