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皂衣青幞
窗棂中,只见一个皂衣男子头戴天青色幞头,在昏黄如豆的油灯下,轻声吟诵诗书。细看,也是宋制衣衫,倒是情侣装束。
“哇!是不是个古代文学的师兄?这代入感。不打门了,吓他一下!”心里这么想着,转身来到南面的屋门,悄悄掀开厚厚的布帘。
“仁兄,读的什么书?”我轻拍他的后肩。
他并没有转头,依旧佯装低头看手中的书,想是以为姐姐来气他了,却也斜目瞥着我脸上的表情。
我发现了他的狡黠,心理暗笑:“我是一字班的,你呢?”
听声音不对,他似乎有些惊异,转过头看向我,一脸狐疑。那明朗的眉宇间似有霁月清风,令人眼前一亮。
“这岛上平日少有人来,姑娘如何登临?”
我学着他的腔调,憋着笑,道:“小妹是由你那拙荆划船送上来的!”
“拙荆,哈哈,你真会说笑!应该用敬称。”他笑了,面靥如花,让人难以自矜,我也笑了,咧开大嘴惊天动地笑。那一刻,我真的不想走了。
“你也是个爽朗之人,快坐。”
我望着他,一屁股压在了床边,忽觉不对劲儿,不能这么随意,我弹跳了起来,坐在了他对面的琴桌上。
他警觉了,“啊!屋子小,见笑了!来,这边饮茶。”他引我席地坐在了茶台前。这茶台古朴而隽秀,细看,这包浆油亮,在一种深沉的黑色间,透着温润的金黄。
一盅茉莉香,他轻放茶盏在我的身前。也让我回过神来,想起自己的使命。“尊夫人说,你是真书生,却爱气她?”
“她成日里想着出门办大事,唱唱跳跳,号称嫁我为妻,是埋没了她。我恼她,不过多说了几句,相伴几日就闹着分离,左右也并未议亲迎娶。”
“女子也可成大事,不如让她去我家小住几日,小别自会相思。”
“府上可远?”
“不远,就在对面小区。我打电话跟妈妈说一声。”
他看着我,有些疑惑,似有为难地说:“也好,只是我一人闲居,无人为我炊食?”
“这难道是……不会吧,二十一世纪青年也不能这般难耐饥渴吧。”我抬头凝视,他一脸憨憨的样子,也不失矜持。可能确是个傻书生吧,嘴中不由得说:“包在小妹身上吧!”
我一挑门帘,出门打给妈妈,交代她过十分钟下楼来接应。又走到船边,准备带她过去。谁知姐姐说傻书生体弱,常常头晕,须有人陪侍。这时,师兄提了一盏纸灯笼缓缓而来,嘱咐她路上小心,她却看也不看,吭也不吭。我只得把手机给她,告诉她怎么导航去,并约定三日之后她划船来接我回去。
“可这孤男寡女的好么?”
“你觉得他会干坏事吗?”
“只觉文弱,怕不如我扛造。”
“你就当让姐姐透口气吧!”她拉着我的袖口,可怜巴巴地瞄着我。我只得勉强应下,叫她记得三日之约。
二 煎饼果子
“看脚下!都是芦苇碴!”他伸出手来,让我拉着。我有点不好意思,但脚下不知深浅,就自然把手搭在了他的袖口上。就这样他转身牵着我来到屋里。
这房子里外三间,中间是厨房,东屋是火炕,西屋是床。他笑着推开东屋房门,我害羞了,他一拂袖,笑了笑,似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拱手而别,轻轻合上门扇。听着四周湖水的波澜轻轻拍打岸边的草木,泠泠作响,我很快在星光下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一大早,我起火烧柴,自小在农村长大,这自然不在话下,也体验一把拒绝现代化的倔强的隐士情怀吧。只是久不用大铁锅,技艺生疏了不少。摊了煎饼,炸了豆瓣酱,从前院揪了两根葱,洗了。“吃饭了!”
他放下书,悠闲地迈着四方步子,来到院中小桌旁,一脸懵,却又笑了,“这想来是你家乡风味,别具一格。”
这么文绉绉的,“煎饼果子,天津卫小吃,兄台尝尝。”真是傻书生,我也拽两句。
“怎么吃?”他正经不懂地望着我。
“来,我给你卷一个!”我抄手就把大葱沾上豆瓣酱,用面皮卷了起来,“没有果子,山东吃法,混搭吧!”心想这天津离北京也不远哪,而且北京满大街都是,他居然……我试探着想问。只见他撅着嘴,慢慢凑近,又不得不把那金贵的吟诵诗书的嘴张大,似又觉得不雅。别扭地小心伸出手,接过来,擎着煎饼的尾巴以免漏出酱汤儿,轻轻咬了一口,“好吃!”于是狼吞虎咽,一气吃了三张。他抹了抹嘴唇边的酱汁,可爱地笑了笑。
过午,他起身来吃饭,却一阵晃荡。见他捂着头,我赶紧过来搀扶。“你这几日伏案,是颈椎压迫了吧。躺下,舒舒筋就好了。”他轻抬双腿侧卧下,我便把饭移到屋内桌上。
果然,一会儿他自己起身说饿了,我扶着他坐在桌旁,见他气色红润了不少。
“师兄,你这么用功读书,要和谁读博吧。”
“一朝科考,十年苦读……”
“科考可比读博难多了,还要劳逸结合。报我导吧,好中!”
“今圣不比往圣啦!”
“今圣,是什么时候啊?”
“这不是雍正八年十月十七,庚戌狗年,你怎么了?”(1730年)
三活络通经
我推开窗棂看了看湖面,正是傍晚时分,野鸭子还在湖边慢悠悠地戏水,一大群黑乌鸦从远方直奔水边的老树而来。树枝上黑乎乎的全都是,乌拉乌拉地叫着,闹着。三百年前的湖面也没有什么不同啊!还是那群乌鸦,还是那片西山,落日是橘红色的,照在我身上暖暖的。
我淡然地笑了笑安慰自己也没什么,到了十九,姐姐就会送我回去的,看着他:“敢问师兄名讳?”心想不会碰上什么大咖吧!
“叫我荣璿吧,这几日麻烦姑娘啦。你叫……”
还好还好,平民好相处。“兮子!我写给你。”
“这个名字有意思,‘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个兮字并没有实意,少了呢又缺少点韵味。”
“是语气词。家父仰慕王羲之,所以取了个子虚乌有的兮子。”
“语气词,这个说法有意思。兮子是羲之之后!?”
“名字嘛,美好的愿望。我也常常伏案读书,盯着电脑看一天,所以对这个头晕很有心得。荣兄只要劳逸结合,伏案写字或读书到了半个时辰,就起身四处转转,或干点出汗的活儿,就会慢慢不再发作。我还有妙招,立竿见影,只是不知你可愿尝试?”我有点迟疑。
“那当然愿意啦!”
我爽朗地笑了,这个可是大尺度,“哈哈,需要你除去厚衣,我再用手法按挫。”
“你不怕,我会怕!”他利索地自己解了外衣,侧身对着我。那个骗人的按摩店也正经教了我几招按摩功夫,肩颈不在话下,就是捏脊对于古人来说也应该算是高科技啦。他舒服的表情还有嗯嗯地牙语,告诉我手艺算是卖得不错啦。
转日,太阳高照,东湖水面上一片金光。我拉着他放下书,到水边走走,绿柳掩映之下,静影沉璧,浮光跃金。这让我想起了梁祝共读的同窗之谊,师兄妹的交情也不全是误会。
“《鱼,我所欲也》本是孟子仁心之论,你有何解?”
“此乃四书篇章,我在闺中虽有涉猎,不及荣兄为科考刻苦钻研,还请荣兄多指教。”
“读书论道本是学习之道,兮子不必谦恭。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本言人心皆善,为何贤者勿丧?”
“贤者,内心圆而入神,明而普照,所以勿丧。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平民百姓虽是善良,却多为利所驱动,难免丧失本真。贤者处事圆满,明辨礼义,所以能保持本真,此也是圆明园中圆明二字的美意。小妹附和了。”
“商人玄高为救郑国,以十二头牛犒劳秦军,仗义疏财。李斯虽有论谏逐客之才,却矫诏枉杀扶苏,虽是才士,却不辨礼义。可见为利之人,未必无义;满口仁义之人,未必高义。”
“师兄说得对。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不被利益蒙蔽双眼又何其难。并非人人如此,事事如此。嗟来之食,又如何?”
“不吃嗟来之食的人,死了,他的大义虽流传百年,却不能兼济天下。不如吃了,夫差报仇十年不晚,国耻家恨远远胜过死路一条!”
“师兄说得对,此是孟子本义,不必以辞害意。男人日日在名利场中角逐,若持信义,实则贵重。女子柔弱,日日在家中料理,贵在坚韧。”
“女子过柔则靡,男子过刚易折。若你我有一日历经磨砺,理当屈伸适度,不为一时失势而以头抢地,也不能忘记心中坚持。”
“丈夫能屈能伸易,女子坚韧不拔难!”
“自古红颜多薄命。”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师兄说我是红颜,呵呵!这倒是夸奖了!你我都当洞明世事,人情练达!”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磐石也当韧如丝,蒲苇也当无转移。”
“师兄是至善至性之人,需在人海沉沦,方能通达圆润,成就自己啊。”
“齐人求富贵利达,其妻妾不觉羞者,世间几人!”
“哈哈,若历风雨,须心坚;若为情困,须意韧!荣兄唤我小娥吧,家里都这么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