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石料厂的布局在雾蛇探索下,清晰传递回六爷脑海中。
就算是深夜,天上乌云渐起,层层叠叠罩住月光,六爷也如同开了一双天眼,明确找人的路线,带着鱼九和张真言奔向厂子深处。
在大型货车的掩映下,他们很快绕出停车场,穿过绿化、办公、宿舍几个楼区,最后来到了生产区。靠近岩土裸漏山体的工地上,分别是开采矿山、制砂洗砂的几个厂房和大型设备。
三人绕到最不起眼的一个厂房后面藏身。
六爷已经把派出去的雾蛇全部掐灭,他站定后重新闭眼。雾蛇探索至这块厂房区域,能隐约感应到那红眼黑衣人的微弱迹象。
因为刚刚一刻不停的赶路,累到大口喘气的张真言靠坐在地上,希望能多休息一会。
鱼九缓着运动后起伏的胸腔,一边环顾四周,发现身后这个厂房,应该位于石料厂的最末端。厂房的后方,是没有移为工地的大片芦苇荒地,还能隐约听到水流声。
“停车场怎么了?”
她气息平复,问向还在闭眼的六爷。
“有妖鬼之气,和厂外蛛网结界差不多。”
六爷睁开双眼,原本琥珀色的眼球泛起了浑浊。这段时间精神耗费太多,休息又太少,身体有些透支了。
“应该是鬼母蛛的饲养者,趁没被察觉,进厂房看看。”
说完,六爷沿着外壁查看,试图找到可以进去的没有锁紧的门窗。
鱼九和张真言也小心的沿着外墙摸索起来。
一路走过来,很多厂房都大敞着入口,毕竟石料厂大部分都是一些未经打磨处理的大型石材,外面更是有着大门和那道结界,根本不担心会有偷盗事件。
可这个厂房的大门却紧闭。
张真言突然感觉自己的挎包一阵异动,又听到后方“咔哒”一声。
回头去看,是鱼九撬开了一扇大窗,她指尖正萦绕一束细细的水流,随后变幻形态,如同镯子一般缠绕在了腕间。
鱼九朝他一笑:“你搞研究的水瓶子派上用场了。”
张真言把挎包打开,里面是几个带了一晚上的水瓶,其中一个瓶子已经空了。他心下了然,是鱼九直接控制里面的河水,顶开塞子还撬了窗。
“别楞着,快进来。”
鱼九和六爷已经翻窗进去,开始催他。
张真言看窗户高度还算够得着,自己吃力的抬腿爬了进去,狼狈的蹭了一身灰。
跳进厂房,里面弥漫着一股石料粉尘的味道,堆放了一些看起来年久失修的大型加工设备,还有许多捆起来堆放的石块堆,几乎有三个人高。
厂房里一片漆黑,鱼九和张真言放轻脚步,跟着六爷躲在一堆石料后。
“这地方,也不像有人在。”张真言小声说。
“嘘……”鱼九出声提醒他安静。
进了厂房,里面萦绕着一股古怪的感觉,她浑身都有些不舒服。
连腕上原本缓缓绕圈流淌的水流,速度也几乎停滞。
而一直引领方向的六爷此刻也沉默无比,他试图放出雾蛇,但试了几次都被一股力量压制阻止。
“阿爷?”
鱼九看到旁边的六爷愣怔许久,小声唤他。
“灵力被压制了。”
六爷话语冷静的陈述事实,心里却拿不准该不该继续深入调查,这种情况他从未遇到过。没有百分之百的灵力加持,他不能确保后续的安全。
“到处都是幽冥咒印,当然会被压制。”
慵懒的声音从张真言那边传来。
是朔。
鱼九眼皮一跳,这个神秘莫测的山鬼大妖,冷不丁显形在了她眼前。
看到少女紧绷的神色,朔眉眼飞扬:“怎么?不是要我做事?”
“要的要的。”
张真言倒是嘴快,看到了熟悉的救命稻草:“朔大人,刚刚说什么咒印啊?”
“幽冥咒印。这位老头子,你可知道?”
朔转身去看六爷。经过一段时间观察,这个上年纪的老者,和鱼九看起来关系非同一般。
六爷微微仰头看他,谨慎的摇了摇脑袋。
朔挥了挥衣袖,拂走了鼻尖的粉尘味,正经神色向三人简单解释。
“这本来是幽冥鬼界的玩意,人处在幽冥咒印之中,轻则压制灵力,重则魂飞魄散。不过,你们人类倒是偷偷学会了掐咒布印,但只能发挥出几成的水平。”
说罢,朔大手一挥。
原本处于黑暗的厂房,突然一瞬微微亮了起来。
厂房的四面高墙,都显现出奇形怪状的符文,释放了一秒黯淡但明显的闪光。
“哎,别把我们暴露了!”鱼九提醒他。
朔却不以为意:“你放心,鱼姑娘。我只让它显形给你们三人看一眼,”
鱼九却因为那一句“鱼姑娘”心情复杂,她想起了之前在小濉河边,朔充满肯定语气的那一句耳语。
但后来鱼九结合生平经历,思来想去,对这山鬼的来历和目的,她心里没底。
朔往前方迈步,笃定道:“走吧,你们要找的人在地下。”
“地下?”
张真言先跟上了朔,问他:“朔大人,这儿还有地下室?”
鱼九和六爷对视了一眼,也缓步跟了上去。
“这地下一股小偷味。”
朔领着三人绕过几个石料堆,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停下。
鱼九和六爷也感受到了,脚边有一块巨大的石板,而站在这里,灵力被压制的异样更加强烈。
朔抬手轻轻打了个响指,一股白色雾气弥漫在脚下,那块石板就如同听取了调令,缓缓向两边挪动。
石板一分为二,发出响动后自行挪开,露出了通往地下的层层石阶。
三人一妖都噤声不语,顺着石阶向下。
在走了不知道多少个台阶之后,才终于走出一条平路通道。
地下通道空间狭窄,横向只够两个人并肩而行,纵向却异常之高,足足有三四米。走廊一路上并没有人看守,每隔一段路,侧壁上方就有灯台照明。三个人的脚步声极低,走在最后的朔倒是走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亮堂堂的密道掉针可听。
“这地下好深,有点闷。”
张真言见一路都没看到别的,走道里除了砖墙就是灯台,开口打破了寂静。
话音刚落,前方出现了一处拐角。
逐渐响起的沙沙声入耳,只见眼前的拐角处,爬出一只巨大的毛脚蜘蛛。
一只巨型蜘蛛,缓缓从拐角阴影中爬了出来。
它体型大到几乎把通道霸占,毛茸茸的长腿就像钢针般粗而有力,身体上半部分如同钢甲一般乌黑平滑,在光线下闪烁着令人胆寒的光泽,下半部分则满是疙瘩,像是癞蛤蟆的皮肤凹凸不平。
“这么大!”
想必这就是六爷破解结界时所说的鬼母蛛,但张真言还是被它的体量吓一大跳,往后退了几步站到了朔的身旁,向他投去求救的目光。
但朔没有想动手帮忙的意思。
六爷和鱼九心下清楚,他们两人身上有许多秘事,不便和半路结识的人或妖物直接交心,自然很多事情,还是要有尽量自己解决的觉悟。
六爷握紧了蛇藤螺纹的长杆大漆烟袋,既然灵力被压制,那他可得耍一耍这杆陪他半生,已经包浆浑厚、油光蹭亮的老伙计了。
烟袋锅,不止能烟雾化蛇、开道引路,更是自古至今就冷门小众的冷兵器“拦面叟”。
文能吞烟敲背,武能点穴开瓢。
鱼九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鬼母蛛,她抽出六铃师刀。
虽然灵力被压制大半,但对付一只鬼母蛛,他们二人合力的话还是绰绰有余。
只不过,棘手的不是鬼母蛛本身。
拐角的蜘蛛身体未动,却见它丑陋的口器微动,紧接着,一团丝状的网从它的口中吐出。
像是投掷手精准的投出捕猎的大网,那蛛丝网极快地盖向前方的不速之客。
六爷和鱼九皆是向后一跃,稳住身形。
而原本在后方的朔则早就抓起张真言的衣领,把他拽到远处观战。
那丝网携带一股黏腻的绿色液体,**气息扑面而来,把地面的地砖腐蚀掉一层。
鬼母蛛口器翕动,欲要再结蛛网投掷。
六爷早已借助通道逼仄的地形,轻身跃起躲过几个恶臭蛛网,他跳切通道侧壁逼近蛛身,借力敲断鬼母蛛舞动的前腿。
又聚起灵力在烟袋锅嘴,挥动烟杆给它的口器重重一击,将阴森利牙和丑陋口器砸到稀烂,让它再不能张嘴结网,失去做蛛的基本功能。
同时鱼九也没闲着,她念咒振动刀铃,为二人缔结护体之气的同时,将腕上的水流引至刀刃之上,下一刻隔空向着鬼母蛛用力挥刀。
刀刃上的水流随着刀气的惯性,极速形成一记水刃,砍向鬼母蛛,意图将它硕大的蛛身横向劈斩两段。
鬼母蛛的八只眼珠子没有白长,它似乎预见一切,忍住口器被击烂的痛楚,将笨重的身体侧翻成斜角。
水刃袭来,它的身体被一分为二,溅出绿色的黏液。
六爷跃回干净的空地,他和鱼九心下一冷。
可惜,斩杀的速度还是慢了。
鬼母蛛被砍成两截,上半身在痛苦咆哮张牙舞爪,但它的下半截身体,那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疙瘩,突然炸开。
鬼母蛛,全称抱子鬼母蛛。或者,爆子鬼母蛛更贴合。
那些残存完整的黑疙瘩,在爆裂声中炸开。
一个个同样带有腐蚀毒性粘液的小蜘蛛,正蹦出自己的囊袋。
“张真言!砸两瓶水!”
见状,鱼九回头喝向张真言。
却看见一袭长袍的朔,抱胸而立,像个遗世独立的古着仙人,悠哉淡然看向她。鱼九马上收起紧张的神色,不爽的看回眼前的杂乱。
小蜘蛛们已经从黑疙瘩形状的囊袋中炸裂诞生,褪去软皮已经被黑甲武装,但它们没有第一时间攻击,而是飞快蚕食着它们的母亲——刚刚死去的巨型鬼母蛛。
这是出生后的首选标准餐,分食母体的妖力以自强。
鱼九头皮发麻。
六爷皱着老眉,在墙壁上敲了几下烟袋锅,把接触鬼母蛛而沾染的妖气敲散。
他倒不是第一次看到鬼母蛛身死喂食子蛛的事情,只是地下通道施展不开,小蜘蛛数量众多,处理起来有些浪费时间。
张真言认为爷孙二人组是过五关斩六将的实力,以为会轻松拿下面前的蜘蛛邪物。冷不丁听到还有自己能帮忙的份,忍着被眼前子蛛食母冲击的不适,从挎包里掏出装有河水的瓶子,赶紧甩手摔碎两瓶在墙边。
瓶子碎裂的同时,河水聚合半空又分为两道,各自飞向鱼九和六爷的师刀和拦面叟,附着成一道颇具灵气的游曳水龙。
仔细观察,可以瞧见,六铃师刀上的那条水龙,比六爷的拦面叟上附着的,粗壮一圈。
六爷和鱼九都是一愣。
按理来说,六爷作为代代相传的鬼师,驭水的资历和功力都比摸索自学的鱼九高出一茬才对。
但没时间细究,除掉眼前妖气愈盛的子蛛更重要。
二人快速决断,同时挥动手中武器。
两条水龙疾驰向前,听从主人的术令,在半道分散成无数尖锐的水刃,犹如精准的飞镖,扎向左右两边的小鬼母蛛。
数以百计的蛛体被一分为二,发出难听的裂音,并炸开浓绿的臭液。
他们都被臭味熏到,抬手轻捂口鼻。
“继续走吧。”
地上一片狼藉,六爷轻身跃起,踩在通道侧壁借力落在拐角那边。
鱼九也跟了上去。
张真言侧过头,眼巴巴看向身旁的山鬼。
朔把他拎起,找了个斜对角,把他扔了过去。自己则是直接化成雾气,传到拐角后再次化出人形,看起来像是瞬移一般。
“……”
张真言从地上爬起,朝前面的鱼九和六爷嘿嘿一笑,只要不会沾到蜘蛛臭液,能越过去怎么都行。
继续往前,通道逐渐开阔起来。
经过几个拐角后,墙面和灯台都精致起来,前方还出现岔口。
“这边。”
朔指出一道方向,他也没等三人商议确定,自顾自拎起张真言走在前方。
鱼九和六爷也就跟在他后边安静的走着。
两人都在默默思考刚刚水龙的差异,是水、武器、还是人的问题。
“六爷。”
鱼九心里有了个粗略的答案,她打算开口和六爷问问。
“你觉得问题出在哪?”
六爷看了眼鱼九灵动溜圆的双眸,抢先问她。
张真言被朔拽到了前面走路,听到后面两人交流,竖起耳朵去听,却发现他们说的又是民族方言。
“我都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鱼九看了眼走在前面的山鬼,索性切回普通话。
“我觉得,刚刚驭水之术的不同,应该是水的问题。”
六爷扫了眼鱼九手上的六铃师刀,又看着自己手上那杆拦面叟,这两把武器伴身多年,各自承载灵力的水平他和鱼九是知道的。
所以六爷也觉得,是水的问题。
他点点头:“这小濉河水,或许除了灵力充沛外,还有值得研究的点。”
朔走在前方,听到这轻笑一声。
他顿住脚步,回身看向二人,更多的目光落在鱼九身上。
他淡然启唇:“你们水族发展至今,竟连母河都认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