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河?”
六爷直了直腰板,他第一次正式打量这个山鬼大妖。
一头如霜的白发,在壁灯朦胧的光晕下泛着柔和,散发着一种独特的宁静与沧桑。黑白相间的衣袍,如同阴阳的交融,仿佛与他本身融为一体。
他的双眸深邃如潭,似乎知晓这世间众多隐秘,却没有一丝傲意与张狂。
六爷试图追问:“你……您知道我们水族多少?”
朔却没再继续解释,点到为止的透露信息给这位流离一生的老人。他转回身,拍了拍不明就里的张真言,示意他继续往前。
“前面,很明显的小偷味啊。”
朔的声线重新恢复散漫,似乎还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布下那个什么咒印的人?”
张真言知道朔是在指,布印人从冥界偷学术法的事情。
“他就是那天晚上的黑衣人吧。”
鱼九略一思索,先把朔的那些话放在了脑后。
六爷却因为“小濉河是水族母河”的信息,陷入沉思。
但还没等他想起什么,几道破空的声响使他抬眼警醒。
熟悉的气息。
朝他们半空飞来的,是竹叶利刃。
但叶刃还未靠近前方的朔和张真言,就在半空突然停住自行消解。
朔不似玩笑的说了句:“这波我挡下,接下来看你们的了。”
说完,他就侧身连带着张真言,给身后的鱼九和六爷让出了空间。
原本空旷且长的通道末端,从黑暗中走出两道人影。
其中一个在场的都认识。
毛山竹林被抓走的绿发女妖,而她身侧,应该就是那晚的黑衣人。
一人一妖,都闪动着焰红的眸子。
风沧海很是头疼,他好不容易炼化驯服女妖,当时的鬼师几人怎么还跟来了自己的地盘?朱姨竟然还毫无察觉?
他不动声色的瞟了一眼立在墙侧的白发妖怪,看不穿它的实力和底细,刚刚消解叶刃的手段也察觉不出。
风沧海上前拉近双方的距离,哈哈一笑,当刚刚放出叶刃没发生过,张开双臂热络道:“稀客……哦不,贵客啊!有失远迎啊有失远迎。”
接着眸色一冷,他问向当前的矮老头子:“只是不知,我何处惹到了鬼师?竟然携手世间罕有的大妖,硬闯我的地界?”
没等对面回话,风沧海就自问自答,他看回身侧:“不会是因为这女妖吧?”
六爷也想能动嘴就少动手,看得出来,当初实力不济的竹林女妖,已经不知为何归顺于那红眸男子,且妖力似乎得到大增。
他也上前一步,做正式的自我介绍。
“水家鬼师,莫六。”
风沧海却没有表示,他并不想自报家门。
接着,六爷将早就斟酌过的问题抛出。
“我们此番前来,一为问人,二为问事。”
风沧海一脸你问的表情,等六爷开口详说。
六爷身侧的鱼九掌心微微发汗,她也在等六爷开口。
那些事情,总归是有一天会找到线索的。
“问人,鱼红叶。”
六爷虽然上了年纪,双眼的眼周都布满老纹,但他双眸清明,思绪异常清晰。
“鱼红叶?不认识。”
风沧海疑惑了半晌,然后说出结论,又追问:“那你问的事,又是什么?”
“鱼红叶之死。”
六爷在得到风沧海的否定后,面不改色讲出一句。
而后他和善一笑:“既然小伙子你不认识,就当我寻错了人吧。”
可他手上的动作,却不和善。
六爷话音未落,便举手变化手势同时掐诀。
张真言听到自己的挎包里,玻璃瓶乍响,那是破裂的声音,刺耳到他捂了捂耳朵。
势头极猛的水流从挎包中窜出,形成数支箭簇的形状,光速射向前方的风沧海。
一切发生不到一秒。
绿发女妖最先察觉,瞬移在风沧海身前,并发动几只叶刃去抵挡水箭。却看见水箭对上叶刃时,瞬间裂成柔软的两瓣水珠体态,穿过叶刃后又快速融合恢复水箭形态,直穿女妖身体后,水箭还没有停止攻势。
水流柔与刚的力量变化只在瞬间完成。
连身侧的鱼九都看呆,她心里各种滋味在翻腾,六爷这气势,少见的动了杀心。
游历江湖四海大半辈子,六爷当然看得出,这男人在撒谎。
女妖被水箭穿心而过,她痛苦的瘫倒跪地。
而她身后,本该被水箭持续穿膛的风沧海,却还好好的站在原地。
一团黑色的火焰将水箭灼烧殆尽了。
但风沧海并没有出手。
他后面的暗影中,一头红发、带着墨镜黑口罩的风有时走了出来,手里正是一团泛黑的火焰。
旁观不语的朔倒是厌厌开口:“俩小偷崽子,齐了。”
风有时却没有看他,只看向前方的鱼九,心底开始盘算什么。
风沧海看到妹妹没走,顿时不顾在场气氛的紧张,宠溺又欢喜的语气,并作势去抱风有时:“好妹妹!你果然还是想和哥去兜风!”
风有时闪身一躲,嫌弃的给了他一记眼刀,又想起来她戴了墨镜,就压低声音问他:“来者不善,你打算怎么办?”
“不愧是我妹妹!说话都这么押韵!”
风沧海继续去抱风有时,又扑了个空。
“……”
在场的所有人和俩妖,都感觉到了离谱。
像是想起来现在不是兄妹打闹的场合,风沧海听到身后响起沉闷的脚步声,咳咳两声正色道:“朱姨来了啊。”
身材肥胖、短发卷曲的女人,身穿保安服,一晃一晃的也从暗处走了出来。她的身后,跟着有大有小的鬼母蛛群。
被叫做朱姨的胖女人憨笑着说:“小老板,我发现的晚了。”
刚刚跪地的女妖也撑起身体,妖气如织修复了刚刚因为水箭破开的洞口,她缓缓站在风沧海身侧垂首听令。
三人一妖,并排站在面前,暗处还亮着鬼母蛛眼的诡异幽光,不知道有多少只。
对面的气势,突然壮大不少。
张真言咽了咽口水,他突然觉得现在这个情形,就算朔大人出手,可能也是一场恶战的样子。
他看向六爷,企图从他苍老的脸上获取打还是跑的信息。
鱼九也看向六爷,她从六爷投来的目光里读出了信息,蹲了蹲身子。
六爷低声说给她听:“不好打,抓个人就行。”
“男的,或者那个女瘦子。”
对面三人一妖,还有不知数量的鬼母蛛,自己这边,则是灵力被压制的爷孙二人、根据心情出手的山鬼朔大人。
还有一个顶不上半点用的自己。
张真言在心里自嘲,同时自觉往后退了几步,担心影响到剑拔弩张的两边,更担心自己被卷进去死无全尸。
打斗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
可能是六爷的水箭先射,也可能是对面竹妖的叶刃先发。
但场面也没有预想的那样混乱,因为朔一出手,一阵白雾弥漫在通道中,就把最不稳定,容易吐丝网、爆子蛛的鬼母蛛群镇在了暗处。
那白雾在蛛群前后,形成了一道雾气屏障,直接把它们都关了起来,寸步不能移。
眼见鬼母蛛失去了行动力,饲主朱姨傻了眼,她憨笑一声,默默退到了白雾边上,举起双手示意不再出手。
但其他人没闲着。
六爷和风沧海过招,各自使出了真本事,不至于致命也会致伤。
鱼九则是直面风有时,她好像能感觉到这个不愿露脸的红发女孩,并没有发挥全部实力,但也迫使自己使出了全部手段。
这边水火不容,两个对立元素碰撞交手。
另一边,朔虽然斗志不算很高,但他像对付小猫小狗一样,招招手就把那绿发女妖拦在一边,漫不经心的隔空与她对招,使她进退不得,不能分心去顾风氏兄妹。
本就不开阔的地下通道里,局面清晰又复杂。
张真言识趣的又往后退了几步。
就在他想打开挎包,想检查还有没有完好装水的玻璃瓶时。
旁边突然闪来两个身影。
他抬眼被吓一跳。
是鱼九和对面那个带墨镜黑口罩的红发姑娘。
鱼九正手持师刀,架在她白皙的脖子上,把她给挟持了?
张真言目瞪口呆,他低了个头,局面就这样了?
鱼九制住了风有时,向前方喊了一声。
六爷见势,用拦面叟拦下风沧海的一束黑焰,不再恋战,跳步退回鱼九身侧。
朔心下明了,玩味的看了眼旁边两个姑娘,然后干脆利落的打了个响指,白雾顿时变浓弥漫,充斥了整个走道。
视线完全被干扰。
忧心妹妹安危的风沧海,看着眼前白茫茫一片急躁不安,朝着雾气打出几个火焰球,但也只让雾气消散了一点点。
朱姨倒是机灵,虽然她也什么都看不见,还是大声说:“小老板,他们出去肯定要坐车!”
风沧海咬牙切齿:“把雾散了,去停车场。”
二十分钟后。
长风石料厂外,琉璃塔。
夜色下,陆续有人影从琉璃塔中走了出来。
“没骗人吧,我带你们抄近路出了密道。”
风有时走在前面,她的脖子上已经没有鱼九的师刀威胁,而是多了一圈细细的正在转动的水流,它会随时变化尖锐利箭,刺穿她的喉咙。
但她丝毫没有惧色,反而主动提醒:“你们的身份暴露了,在村里也待不下去。”
“我回厂里取车,送你们出村。”
她接着说完,就往山坡下走。
鱼九向六爷交代了两句,让他放心,就跟着风有时下坡。
等身边只剩下泰然自若的“人质”风有时,她才开口:“刚刚在地下,你故意卖我破绽?”
“我只帮你一次。”
风有时向前的步伐不停,双眼认真看了眼鱼九,她的墨镜早已在打斗的时候掉在了地道里。
“为什么?”
鱼九看向风有时,她在交手的时候就认出来了,这张脸虽然还有口罩遮挡,但不妨碍能一眼看出是前几天在舞台上**唱跳的女明星。
“九九,没想到以这种方式和你见面。”
风有时却轻松一笑。
鱼九愣怔了片刻,她和风有时都停在了石料厂紧闭的大门前。
“你是……”鱼九虽然是疑问的语气,但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我是。”
风有时快速说完,攥紧右手成拳,她猛地挥出,拳头上瞬间燃起黑红色的熊熊火焰。火焰带着炽热的温度和强大的力量,把厂门打开的同时,引起一阵猛烈的旋风。
吹起了风有时的头发。一头如火焰般的红发被高高吹起,在风中肆意飞舞,如同燃烧的旗帜。
也吹飞了鱼九的棒球帽。它在空中打着旋儿,又重重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
而逐渐消散的旋风,带着火焰的余温,在空气中留下一道炽热的痕迹。两名少女各自凌乱,各有心事,但马上一切恢复如常。
片刻后,风有时开着那辆黑色越野车,从石料厂出来。
鱼九坐在副驾驶位,师刀依然拿在手上,她沉默的看着前方。
等在路边的张真言和六爷上了车,坐在后座。朔已经收回人形,回了山鬼花钱簪。
风有时从后视镜看了眼长风石料厂,便驶离这个她原本不想多待的地方。
“去哪?”
已经开出小河村的时候,风有时问。
“去你哥找不到的地方,我们谈谈。”
六爷苍老的声音稳重有力,像是在警告她别耍花招。
风有时轻轻一笑,说了句“好”。
行驶了大概有一个多小时,进了睢城城区,风有时把越野车开进一个小公园停下。
车内表盘显示时间已经过了五点。
车窗外,原本漆黑如墨的天空像是慢慢揭开了面纱。
遥远的天际,一丝若有若无的微光悄然渗透。那是破晓的征兆,黑夜与白昼即将交替。公园周围的景物在微弱的光线下逐渐变得清晰,原本模糊的轮廓开始显现各自的形状。
漫长的一天过去了。
“想问什么?”风有时看向后视镜里沉思的老头。
开了这么久夜路,又没人说话解乏,她后仰往座椅上靠了靠,闭了眼歇脑子。
脖间的那道水流,她能感觉到,变得温和了很多。
“鱼红叶。”
“嗯?”
风有时睁开眼,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认识的人,确认没有相关的信息,认真回复:“您老说的这人,是男是女?”
“女的。”
接话的是身旁的鱼九。她透过车窗,在看天边渐渐泛起的鱼肚白。
“她是?”
风有时似乎联想到什么,她小心翼翼的问。
“我阿妈,她死了。”
鱼九的声音平静,没有一丝波动。
“在我出生前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