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阳光下沉溺 第9章 黑洞

昏暗的房子里，只有卧室那里有一丝微弱的光亮。其余的地方，从餐厅到厨房、从卧室到洗手间，无一不被黑暗所笼罩。而黑暗并不是最可怕的，死寂才是。不得不说，虽然房子已经又老又破，可是这隔音效果却是一绝。

陆小雨熟练地在没有视野的情况下将钥匙插入锁芯，凭借肌肉记忆转动，在刚好能打开房门时停下，拉开。

这些动作，她已经可以做到无需大脑意识参与了。

就在门被关上的那一刻，外面的喧嚣被隔绝了，楼道里的脚步声，对门传来的夫妻争吵，还有小区里广场舞大妈们的群魔乱舞，一切的一切似乎在一瞬间都被冻结于空气中。留下的，只有一片死寂，茫茫黑暗中，只有一些家用电器运行时的嗡嗡声衬托着只能看清些许轮廓的视觉世界。

不得不说，她唯一感谢那个跟野男人跑了的妈就是，那个女人很喜欢安静，所以当初爸爸装修房子时，特意花了大价钱在隔音这一项上。而自己恰好很喜欢安静，算是亲生女儿的一种验证了。

刚刚结束于班主任那令人作呕的对话后，在她踏入家门的一刹那，忽然感觉那双腿似有千斤重，而浑身上下，所有的肌肉都变得无比酸麻，仿佛都想就这样呆在原地，直到生命的结束。

最近，陆小雨越来越多地产生了类似的症状——无缘无故地身心俱疲，莫名其妙地叹气，以及心中愈发要喷涌出来的怒火。

但一切的任性，在生活的车轮面前，是如此脆弱不堪！不要妄想挡在它的面前，因为你会被毫不留情地碾过，只留下一地渣子，随风飘散在空气中，一点痕迹都没有。

她静心默念30个数，按照自己适应的节奏深呼吸，终于将胸腔中的一切烦闷都暂时压制下去。

其实，她挺喜欢黑暗的，因为黑暗虽然充满了未知，但总比惨淡的现实要好。而且，她本身就有很多见不得光的东西，又怎么会喜欢光呢。所以，当她将手放在电灯开关上时，原本因为老化而变得松弛的按钮似乎是那样沉重笨拙，以至于反复花了好几次，她才鼓起勇气摁下去。

客厅正上方的白炽灯闪烁了几下后才亮起来，而且可以明显感到，它的亮度很微弱，如果这就是正常亮度的话，不像是为客厅这种地方设计的。

“看来，还是要换个了！不过也好，惨白惨白的，像医院，不吉利！”陆小雨不知道是该欣慰这偏暗的基调正合心意；还是忧愁如果要换一个灯泡的话，要额外花多少钱。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毫无情绪，听不出丝毫的喜怒哀乐。

紧接着，她望向沙发。因为有了年头，棕色的沙发颜色逐渐变得浅了不少，很多地方外表皮已然脱落，在那上面，几个看上去比她年纪还大的破旧垫子和抱枕整齐地排列在上面。好像是它们的坟墓一样，确实如此，因为残疾的父亲活动范围仅限于卧室，而自己除了干活做饭以外，也都是在自己房间窝着。偶尔有客人时，沙发才会发挥点作用。如此看来，这确实是坟地——只有逢年过节，才会有人想着来看看，来整理整理。

看来是今天太累了，要不然为什么会如此迟钝，总是陷入回忆当中呢？陆小雨拍拍自己的脸颊，迫使自己集中注意力。

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忙呢！首先，她来到卧室里，照常询问父亲的情况。

“爸爸，我回来了！”

“哦，小雨啊！”

“今天怎么样？”陆小雨走进去，按照无数个日日夜夜锻炼出来的肌肉记忆，轻车熟路地打扫起房间。

“挺好的！我最近啊，一直在尝试给自己按摩，这样，手臂会练出点力气，腿也不至于总是萎缩。”

陆小雨打开卧室的大灯，抬头看见了靠着床头躺着的父亲。面容憔悴，气虚无力，很难想象，这是一个40岁上下的中年男人会有的样子。恐怕，要是说陆小雨的力气比他大，都不会有人反驳！实际上确实如此，陆勇现在的身体，已经处于极度的虚弱当中，别说跟陆小雨一个水平，哪怕是一个10岁的小女孩儿，都不一定能打过。

这一切，都要回到几年前。当陆小雨的妈妈与人私奔后，陆勇经历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自暴自弃。当然，那件事情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此之前，陆敏的同性恋问题让这个男人失去了自己的妹妹，随后，他的父亲在怒火攻心后不久医院在里病死，母亲则是心灰意冷，搬去与娘家的姐姐同住。

再后来，就是自己妻子的背叛。

他作为家里的长子，到了这个年龄，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上有老、下有小，是绝对的主心骨！可是接连发生的变故，虽然与他无关，可在他自己心里，亲戚邻居的议论中，这一切都被归咎到了一个问题上——你这个男人无能！

作为儿子，没能照顾好父母，无能！作为哥哥，没能教导好妹妹，无能！作为丈夫，妻子竟然做出这种事情，无能！

这些无能！让他变得暴躁、麻木和自卑。但为了陆小雨，他还是振作起来了，可惜，他埋头苦干，打算摆脱这三座大山，却也因此而变得激进，不仅平日在公司里埋头苦干，还会在闲暇时刻去接一些报酬较高的私活。而说他激进就体现在此，因为只注重于报酬，他失去了一个熟练技术工人对于安全和风险的敏感，面对着钱多而漏洞百出的单子，他也来者不拒，最终在一次工作事故中被某种危险化工原料污染，变成如今这副仿佛被妖怪吸走精血的模样。

而这样的单子，其背后必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猫腻。因此，事故发生后，所有应该有的保险措施和赔偿机制都被发现毫不存在。而由于这属于陆勇自己的作死，他本职所在的公司和保险公司也都找各种漏洞拒绝提供保障。

只有一个五大三粗如同是混混一般的人来到家里，甩出一大包裹的钱，逼着当时走投无路的陆小雨用父亲的名字签下那张协议后，就算是“两清”了。那时还小的陆小雨都知道，这算是某种封口费，就像学校里欺负人的恶霸不让同学去找老师一样。

那笔钱不算少，但是跟意外保险所能获得的赔偿根本没法比，甚至不如一些正规企业对于事故波及人员的赔偿金。在交完父亲的手术费和治疗费后，那笔钱所剩无几。

再之后，父亲就患上了后遗症——连医生都叫不出名字的病症！为了沟通方便，他们只能用【污染型虚弱症】来称呼。说起来可笑，正是因为以前从没遇到过这样的病人，父亲成为了典型，在医院里被许许多多的专家研究了好长时间，当然，这段时间的治疗是免除了绝大部分费用的。

这也许是唯二值得庆幸的地方，因为如果那段时间里也像之后或者之前一样花钱如流水的话，她一个孩子真的会撑不下去。

另一个值得庆幸的点是，医生们虽然没有研究出如何根治，但是还是研究出了一套治疗方案，以求维持父亲身体的状况，并在幸运的情况下少许地修复身体。

从生命的角度而言，这是幸运的！可从残酷现实的角度考虑，这也许是更大的不幸的开始。

就这样，陆勇成为了家庭经济的黑洞。

先是那笔赔偿款，再是家里的存款，继而是亲戚朋友的借款，再之后...就是一些比较危险的渠道。

好在，陆勇原来的公司还有些义气，那里面的老朋友帮他将此前拖欠的工资要了回来，还帮助陆小雨走完了麻烦的流程，从国家那里申请到一些特殊救助金，加上失业保险和公司施舍的一小部分救助款，勉强让家庭情况的堕落处在一个相对能掌控的范围内。

等到陆小雨要上高中时，她本来打算辍学打工以维持家庭生计。可在父亲与孟予伊老师的坚决反对下，她才放弃这种念头。但从此，她也开始一种可以说是让别人心惊担颤的生活方式。

物理意义上的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早起要打扫卫生，给父亲做饭，然后伴随着星辰与白昼交界的景色骑车去学校。

晚归后要以最快的速度写完作业，完成规定的与“额外”的学业工作后就要处理各式各样的家务活，尤其是那些早上因为时间不够没法处理的那些麻烦事。干完之后，她还要准备各种各样的比赛，或者为各式各样的兼职工作做准备。

她几乎没有休息，当别的学生在享受少有的假期时，她不是在参加比赛，就是在打工，亦或者就是陪父亲看医生......

难得的休憩时间，她只能去一些隐蔽的书店，在一通跟老板砍价后，淘换一些喜欢看的“课外书”阅读放松。

如此拼尽全力，也只是勉强维持家庭的日常运转而已，遇到各式各样的变故，依旧只能东借西讨，过后再用更加拼命的劳作偿还。

陆勇看着女儿将衣服收拾好放进洗衣机，随后拿着扫帚和拖把进来将卧室打扫得干干净净。他想要说些什么，他总想说些什么！每当看见自己瘦弱的女儿要用那副身躯扛起不属于自己的重担时，他就会陷入沉思，走马灯一样想起曾经的点点滴滴，他们家是如何从幸福美满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

直到厨房里传来的碗盘碰撞声吓了一跳，他才被拉回现实之中。

其实，这句话已经在他心里压抑了太久太久！可他害怕说出来！他不知道这句话说出来，陆小雨会是什么反应！是会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男人，就此放弃了，一点都没有父亲的样子？还是说，她会默默庆幸，自己的爸爸终于说出这句话了，不用自己去承担道德的谴责？

陆勇看着床头柜上几个已经空了的药瓶，距离这个疗程结束应该没剩下几天了吧，到时候，又是一大笔的开支啊。

想到这里，陆勇长叹一口气，将自己的女儿唤到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