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影影倬倬。
明桂枝定睛细看,邻桌坐了两人,一个是白白胖胖的中年人,另一个稍稍老一些,眉额尖削。
中年胖得像个酒埕,老者瘦得似根竹竿。
“真可惜,” 白胖中年人轻叹:“明家最年轻的状元呢。”
老一些的那位接口:“可不是,若没他爹这事,何至于山长水远去杭州当知府。”
“听说连知府都不是。”
“哦?”
“什么‘市司使’,还是‘司史使’。”
——“市舶司使。” 明桂枝坐到他们那桌,纠正道。
“哦,对对!” 白胖中年不觉唐突,反正这客栈里天南地北的旅人,聊天不过打发时间,通些可有可无的谈资罢了。
他瞧明桂枝锦衣绸服,存了巴结之心,忙不迭洗盏添茶,笑道:“诶,是这个官名,你这么一说我就记起来了,拗口得很。”
“好拗口的名堂,有七品么?” 瘦削老者皱眉问。
白胖中年摇头道:“八品不到。”
“啊?九品芝麻官?”
“从五品,” 明桂枝再次纠正,啜一口茶,又补充:“实权官职,不寒碜。”
“官是不小,” 瘦削老者招了招手,让他们靠近,压低声量道:“可听说是赵家的人押他去赴任呢!”
“哦?” 白胖中年耸眉低呼:“糟糕,真糟糕!”
“怎么了?” 明桂枝一惊。
“他们两家是世仇,你不知道?”
明桂枝一怔再怔。
明家和赵家是世仇?
怪不得。
赵斐明明与原身不熟,却……既在意又疏离。
甚至带着隐隐怨怼。
“小公子,你真不知道?” 白胖中年看“他”惑然,不禁讶异。
“嗯,外地人。”
“难怪了,”白胖中年恍然:“我说京城中还有谁不知道这两家的恩怨。”
明桂枝顺着问:“他们结的什么仇?”
瘦削老者看他们把自己晾在一旁,抢着卖弄:“还不是为了科举,明家呀,可是四代人都抢了赵家的状元呢!”
“何谓‘抢了’赵家的状元?贿赂考官?还是替考作弊?”
“非也,非也,自太祖朝起,明家三代家主都才学过人,是赵家的人稍逊一筹。”
“既如此,怨从何来?”
“皆因那赵家的人世代簪缨,自以为诗礼传家……”
老者不紧不慢啜一口茶:“偏在科举这件事上,每每输给寒门武人出身的明家人。”
白胖中年也抿茶,睨道:“你可别说,寒门出身才好,还得明家的人更体恤咱老百姓,田水法、衡市法,哪个不是造福苍生?”
“那银税法呢?” 瘦削老者白他一眼:“明家若真是忧国恤民,为什么非要阻扰银税法?”
“明家世代忠良,明相公与明将军极力阻止银税法,那自然有他们的道理!”
“那你倒是说说有什么道理?”
白胖中年一窒,张了张口,说不上所以然。
——“什么是银税法?”
明桂枝转了转茶盏,打断尴尬的沉默。
白胖中年和瘦削老者皱眉相觑,转头瞪向明桂枝,几乎同时开口——
——“银税法你没听说?”
——“就算是外地人,也该听说过吧!”
明桂枝为他们添茶,讪笑道:“我是幺子,家里生意有兄长们顶着,我只负责吃喝玩乐、斗鸡走犬,这个‘法’、那个‘法’的,我真没听过。”
白胖中年接过茶盏,满眼羡慕:“命好,真命好!”
瘦削老者也笑了:“可不是,这银税法两立两废,扰扰攘攘快十年,你竟然没听说过!”
说罢,二人为“他”娓娓道来。
明桂枝凝神细听,不时提问。
烛火微光闪烁之间,茶已经凉透。
旁的两桌客人不知何时散去。
客栈厅堂原略嫌逼仄,如今只剩他们三人,倒显得阔落许多。
银税法有三点内容,一是清丈土地,厘定田赋;二是确定赋役,限制苛扰;三是计亩征银,官收官解。
而其中有个贯彻的宗旨——把所有田赋、徭役以及丝绸布匹等杂征,按照一定的比例折算成银两。
因而,称为银税法。
明桂枝心念一动:这不正是一条鞭法吗?
瘦削老者见“他”若有所思,催问道:“小公子,你说呢,银税法是不是利国利民?”
明桂枝长叹一口气,勉强点点头。
“呐!我说嘛,银税法是好的!” 瘦削老者拍案,朗声道。
但明桂枝瞬即皱眉,摇头复摇头。
白胖中年立马道:“你看,小公子明显不认同!”
瘦削老者急了,竖眉瞪目,一把推明桂枝:“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 明桂枝话到口头又咽下,向二人笑了笑:“我不知道。”
“嗨!”
瘦削老者猛一拍桌:“我真老糊涂,竟与一纨绔子弟谈论济世经邦。”
白胖中年也笑:“可不是,你该问他哪间酒家好吃,哪里的姑娘好看。”
明桂枝只笑,不反驳。
窗边有月,烛火随微风摇曳。
四周一时寂静又昏暗。
她的思绪忽地飘回曾经。
或者,应该说是未来。
一条鞭法。
本应和明桂枝的生活扯不上任何关系。
却恰好她同父异母弟弟读的历史专业,他毕业论文的主题正是探究一条鞭法的成败得失。
她记忆里最后一次的家庭聚餐,两姐弟一直讨论明史。
明桂枝依窗抬头。
月色微黯,透着若隐若现的青蓝色反光。
像一枚被时光遗忘的铜币。
真怪。
皓月分明圆满,竟勾不起她半分思乡之情。
满脑子皆是父亲的谩骂。
——“都怪你!他小时候你天天给他讲历史故事,什么三国演义、七侠五义,什么唐太宗,什么宋太祖,他读历史专业!和做乞丐有什么区别?还要读研究生,专研明史!他去研究明史,那我的明氏怎么办?”
——“哦!是了,你一定是故意的!哄弟弟读历史,你自个儿倒好,一个姑娘家家的,挑工商管理,什么大数据技术硕士是吧?你是不是想骑到你弟弟头上来?小算盘打得很响嘛,把你弟弟挤出去,自己独占家产?”
——“你到底明不明白,女人的天职是相夫教子,女人最大的成就是做阔太贵妇,像你弟的妈那样,每天shopping ,high tea,你偏要学你妈做女强人,有福不享,没苦硬吃!你现在嫁不出去啊,很馨香吗?你还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
——“明氏是我的心血,只能由男丁继承,你老爸我有心有力,大不了我再生一个儿子慢慢培养,再大不了,我明某人就算把公司贱价卖了、捐了,也不会留给你这个赔钱货!”
……
瘦削老者和白胖中年还在讨论银税法。
喋喋不休。
二人的声音像两根老旧琴弦,被不谙音律的人拨弄,发出断续而尖锐的声响。
像极她难过时爱听的白噪音。
恍恍忽忽。
她的灵魂被禁锢在那个她既依恋又怨恨的时空。
忽然,莫名冷意将她唤醒过来。
门被推开,一队人悄无声息走进来。
微风随着被推开的门扉潜入,吹动明桂枝的发梢,也吹散她的思绪。
初夏晚间的风,带着露水的微寒。
她闻声转过头去。
只见一行人衣着朴素,却洁净得体,步履整齐。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约莫五、六十岁,眼神凌厉,不怒自威。
白发老者身旁有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眉目端正,表情严肃。
这两人在明桂枝旁边一桌坐下,其余的仆役则四散开去,忙碌打点。
这一切发生得悄无声息,却又自然而然,行事干脆利落。
可见规训有素,比得上赵斐家的仆役。
明桂枝的目光在白发老者和青年人身上流转,不禁生出几分好奇。
他们神色自若,仿佛早已习惯这种关注。
那老者一身檀色直裰与褡护,青年人穿鸦青色圆领袍,烛火昏沉,看不清什么面料,但衣衫在微弱光线中依旧挺括,仿佛连一丝风尘亦不曾沾染,显然经过精心熨烫。
在旅途中还能维持如此精致,想必随行有专职浆洗熨烫的人。
她再低头看看自己的一身。
虽则是上乘绸缎,但白天奔波劳顿,已让衣衫生出大小皱褶。
平添疲态。
明桂枝生出一丝嘲意。
在她原本的时空里,有许多方便简单的方式,可以抚平这种不经意的比对。
——抗皱的面料、干洗店,还有便携的熨烫机。
但是在古代,维持体面的成本如此之高。
于是每一道皱褶,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身份地位的差异。
一名仆役进来,递来一张宣帖,朝白发老者低声耳语。
明桂枝离他们近,听得一两句,似乎是什么人求见白发老者。
白发老者瞥一眼,随手塞进衣袖:“让他等。”
仆役一脸为难,白发老者只蹙一下眉,他身旁的青年立即递去眼神,仆役低头退下。
明桂枝不由腹诽:论摆架子的功夫,他们也比赵斐有过之而无不及。
——“朝廷下了诏谕,授方卯大人枢密副使,连升三级,这明显是要大力推广银税法,那还不能证明银税法是好的吗?”
明桂枝这桌的瘦削老者徒然高了音量,与白胖中年争辩。
白胖中年亦争得红了脸,竖眉抢白:“朝廷推行的就是好的?先帝还推行贷苗法呢,要不是明相公力挽狂澜,你现在还在挨饿!这方卯既然力主银税法,我看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明桂枝大吃一惊,料不到白胖中年竟敢在大庭广众抨击朝臣,还私议先帝……
会不会,这个朝代比她印象中的封建时代要稍稍开明一些?
她转头看向白胖中年,却没注意到,邻桌的二人在听闻“方卯”二字,举茶盏的手骤然一滞。
瘦削老者捋了捋胡须,反驳道:“方大人爱民如子,天下皆知。他在青州、杭州、泉州任上推行良政,无一不是为百姓福祉。银税法若非有利,他岂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坚持推行?“
“难道明相公、明将军就不爱护百姓?”
“明家父子固然曾有益于民,但此一时彼一时,他们反对银税法,未必不是因为银税法触动了他们的利益。这世间的事,哪里是简单的黑白分明?”
白胖中年冷笑了一声:“你要这么说,那方卯主推银税法,也未必不是为了利益!”
——“砰!”
拍案声如一声惊雷,吓得三人一个激灵。
循声看去,原是邻桌青年所为。
他怒瞪白胖中年,斥道:“你有何根据,斗胆诋毁朝廷命官?”
“仲安,让他说,”那白发老者轻轻抬手,示意青年人冷静。他缓缓开口:“老夫倒想听听,银税法对百姓有什么害处?”
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白胖中年在“仲安”的怒视下,一时语塞,面露尴尬之色,他支吾半天也不能成句。
半晌,明桂枝轻声插话:“若各位不弃,不才斗胆略解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