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几乎是观赏一场日落的时间。
萨罕城陷落,明珠焚烧,火光直冲云霄。萧慎的前军分队早在投掷毒药烟球前便绕后撤离,藏没于城后的雅达山脉。只需再等一场日落的时间,明珠就会彻底化为齑粉,任他揉捻。
“阿虞。”黑甲将军侧首微笑,獠牙毕现的狼望着爱人,他在笑。
楚虞拢住被风吹开的战袍,双腿夹住马肚向前走了几步。
“有必要吗?”
“什么?”
“用这么残忍的东西攻城。”他抿着唇,眼瞳里的火光依旧在燎烧。
仿佛听到笑话,萧慎笑出声,头盔上白缨颤抖,以教诲的语气开口:“阿虞,那是敌人。”
上位者的傲慢。
楚虞觉得腹中有些不适,他呼出一口气。
他明白楚虞的意思,只是不甚在意。
一场攻城,一场淋漓透彻的杀戮。有什么暴戾的诅咒从血液中苏醒。冲天大火将他的眼睛燃烧得透红,除去恨,还有另一种恐怖的亢奋。如观赏般,他望着自己创造的修罗场。
“他们是突厥人,是狼。”萧慎拍拍那双持缰的手,楚虞寒冷僵硬的手。将军眸光沉沉,骇人的倨傲,“不要对野兽仁慈。”
啷——啷——
鸣金的声音。
“走吧。”萧慎夹一下马肚,乌骓马终于忍不住俯冲下去。
刺。
骨咄禄一语成谶,这根刺牢牢扎入伏罗可汗的心脏右侧。萨罕城陷落,阿勒坦暴露西凉军视野之内,只要大军推进两百里,跨过真珠海,萧慎便如探囊取物一般可取阿勒坦城。
狄勒原意是以萨罕城为饵,诱西凉军深入敌心,却没料到萧慎攻城的手段如此决绝狠厉,这一战几乎折损整座城池。
明珠晦暗,再是金石俱断?答案藏在老狼的眼睛里。
伏罗可汗倚靠在座上,檀木扶手雕饰金箔象牙,狄勒的腿上搭着由白鼬皮、鹿皮、貂皮缝制的毯。他眉头紧皱,双目阖起,显然是苦恼,苦恼源头是一只如他当年同样凶猛的狼。
朝臣身着锦袍,发结长辫,列坐可汗两侧。身穿毡衣的侍卫们手持弓箭成排站在可汗金座后方。所有人沉默着,不敢发声,等待可汗醒来。
骨咄禄尸骨无存,阿史德氏全族付之萧慎一炬。侥幸逃出来的人奄奄一息,有的因沾染毒药而皮肤溃烂,有的烈火缠身大片烧伤。从这场攻城战争中活下来的人,已成活生生的厉鬼。
“医药还够吗?”老狼睁开眼睛。
暂管难民的大臣站起,回答:“回可汗,逃出的萨罕城人大多还没等到医师治疗就死了。”
伏罗可汗再次闭目沉思,他感到头痛的痼疾又开始发作。可汗不耐地摆摆手示意臣下散去。一刻过去,他唤来狼卫。
“把萧知颍关起来。”他恍惚想起什么,轻叹一口气,“戎的帐还在吗?”
“一直在。”
“让她住进那里。”
“是。”
狄勒双眼发昏。念出那个字的音节,很累。
戎。
他有多久没提起这个名字了,遗忘近三十年。这个,他曾经最期待的儿子,阿史那戎,萧慎的父亲。
西凉与突厥的深重血仇中曾有过一段短暂安宁。那些年,两地通商民生繁荣,年轻的戎化装商人渡过淇水来到西凉,巧逢朔方一年一度的佛教行象仪式,他与萧知颍便在此时结下孽缘。
伏罗可汗最引以为傲的继承人被一个中原女人勾走心魂,一而再、再而三违背自己身为储君的使命,拒绝出战,拒绝杀戮,到最后甚至拒绝继承汗位。暴戾的狼怎能忍受?他亲手杀掉自己最爱的儿子,毫不犹豫地抛弃。
“他来为你复仇的?”老狼空空切切,望着金顶,喃喃,“不,不对,他不记得你,也不知道自己。看来,是我要为自己的孽赎罪。”
萧慎据萨罕城为要塞,短短十几天内,晦暗的明珠变成一块铁石,城池层层筑防,俨然固若金汤。
萧慎为楚虞在万千废墟中挑了一间最好的住处。他有孕体弱,萧慎舍不得爱人与孩子多受委屈。楚虞的面色一直不好,自从那日攻城后,两人之间本就寥寥无几的交谈变得更少。
“你住在这里,军中议事大可不必理会。”萧慎为楚虞铺上厚厚的毛毯,他在城中搜罗几番才寻到五六条厚实的毯子,眼下全铺到了楚虞榻上。
“我是军师祭酒。”楚虞说这话时脸色凝重,目光盯着萧慎。
“你身子还没养好,养好再提议事。”萧慎抱臂打量自己铺的柔软床榻,正思索到哪再寻一个枕头,最好是荞麦皮软枕,睡得舒服些。
“萧慎,我是军师。”
他全然沉思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未听到楚虞的声音。
“你何曾不知军中的风言风语!他们又怎么说你!”苍白的额角下跳动蓝色血管,萧慎的漫不经心早惹怒楚虞。
“我不信。”轻轻浅浅三个字,萧慎按住他的双肩,清浅一笑,“我和狄勒没有任何关系,你要信我。”
“萧慎。”楚虞看着他,目光直达心底,“太多人传一个谣言,它就会变成真的。”
刀刃在渐渐靠近萧慎,楚虞能感觉到。自他们攻破萨罕城后,西凉军内便悄悄流传着一个谣言般的真相。
——大将军萧慎是突厥皇族的后裔,他能不费吹灰之力攻下突厥要塞,必有阴谋在其中。
“在谣言成真之前,我会杀光突厥人。”黑甲将军开口,他那般平静,静得浮起一层骇人的煞气。
几乎是楚虞自己都注意不到的瞬息,黑眸蓦地睁大。针锋刺出的伤口慢慢扯开,裂成难以填补的洞,露出许多融化的残冰。他不由自主倒退一步,定定注视着对方,他不料萧慎对突厥有如此之深的恨意。
“为什么?”
萧慎耸肩,神情淡淡:“因为总做噩梦。”
他没有戏弄楚虞。那是噩梦,全部是残存的童年记忆。雨夜里逃命般狂奔,萧知颍拉着他。容貌模糊的父亲死在自己眼前,嘴唇蠕动着快逃的形状。狼的咆哮声一直追在身后,母亲扯着早已走不动的他,鞋袜早不知跌在哪里,碎石和骆驼刺扎进脚掌,鲜血淋漓,即便这样,他还是得跑,母亲厉声吼着他奔逃。活,要活命。
楚虞怔住,再回神时萧慎已半蹲环住他的腰身,拆开裹布的腰腹粗壮,圆隆的胎腹触在萧慎脸庞上。
“你做什么?”有孕的人微微一惊,想向后闪退,却被萧慎抱得更紧。
他的耳朵贴在腹顶,悄声道:“嘘,让我听听孩子。”似是血亲感应,久未与父亲亲密接触的孩子活跃起来,隔着衣物都能看出楚虞肚皮在起伏,楚虞有些不适,却不忍打破他片刻的欣喜。
“阿虞,不论如何,我会护好你和孩子们。”想起遥在云中洲的儿子,两人同时黯然。萧慎紧搂他的腰,两人紧紧贴在一起,似是亲密无间,他伏在胎腹上,闷闷道:“我会让战争很快结束,我想淇儿了,我们要团聚。”
希冀不自觉地燃烧起来。慢慢地,楚虞微弱笑了笑,低低的声音落在耳边。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