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蒲海。
那里北方倚靠雅达山脉,挡住来自极北的寒流;四境负山,地势缓缓的山陵围成一座盆地,屏退沙漠戈壁。菖蒲海遍地是葱葱茏茏的绿意,正中镶嵌一块深蓝湖泊,真珠海。突厥王廷的城邦坐落菖蒲海,世人常用“金帐”来称呼这座辉煌的城池。
金帐之城,阿勒坦。
西凉大军驻扎阿勒坦城东南的克伦河南岸,距离突厥腹心之地还有一山一河。
“这是刺啊!可汗。”骨咄禄是东设部族之主,倘若萧慎再进一步,这根刺就要扎进他的皮肉中,他们部族好不容易建起的繁荣城邦,怎能眼睁睁看着毁于一旦?可伏罗可汗仍无退敌之意,似乎等着这把刀架到自己喉咙上。
“急什么。”可汗抬起眼睛,浑浊的浅蓝色,似真珠海泛洪时的颜色。
骨咄禄是个急性子,“萧慎再过一条河一座山,您的阿史德部恐怕要遭殃!草原上最大的明珠萨罕城,就要烧成灰粉了!”
“你不会迎战?”可汗反问,他顺手掰开一块马奶酪,放入口中咀嚼。这只老狼漫不经心的态度着实令骨咄禄火大,阿史德氏是阿史那氏最近的一支旁系,伏罗可汗为牢牢把持兵权,把整个部族放在自己眼皮底下看着。现下,怕是想让他们部族当一块肥肉去引诱萧慎这只猛狼。
“部落那么多牧民!我们怎么迎战?”骨咄禄说的是实情,为控制兵权,东西两设的兵马全部集中在伏罗可汗手中,阿史德部族更是可汗削权的重点对象。长此以往,阿史德部更重商贸民生,萨罕城是阿史德部一代一代人累积下来的心血,是整个西域广为称颂的明珠之城,活脱一个小中京。骨咄禄心急如焚,眼看猛虎在侧伺机扑杀,而他们本部族的兵士不过千人,只作日夜治安巡逻之用,全无杀敌之力。
狄勒发皱的眉眼忽地展开,露出笑,一道乳白色的线划过,一块很大的马奶酪落到骨咄禄怀里。狄勒掸掸落上奶酪渣的白胡子,指着马奶酪道:“拿这个,把萧慎诱过来。”他笑得舒心,让骨咄禄看着发毛,老狼又说,“今年雪大,除了菖蒲海这块地还能放牧,在草原任何一处都会被饿死。”
骨咄禄看着自己手中骆驼蹄大小的马奶酪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臣懂了,懂了!”于是抱着马奶酪跑出金顶大帐。
“可汗。”一直等候帐外的兵士高呼报告。
“进来。”那是伏罗可汗的亲兵,负责呈报密疏的狼卫。狄勒拆开密疏封蜡,读过便丢进炭火炉中。
“回信,让他再做最后一件事。”狄勒半蹲在雕镂双峰驼花纹的镀金火炉旁暖手,他半眯着眼注视着忽明忽暗的火光,轻描淡写,“让所有西凉军都知道,萧慎的父亲是阿史那氏的继承人,伏罗可汗的王子。”
狼眼闪烁一刹。
“哦,答应交易他的泰班马还有骆驼都送过去吧,至于昆仑腹地的地图……给他一份假的。比起那个韩琦,吴质可真帮了我不少忙。”
“是。”狼卫行礼退下。
炭火啪的一声爆开火花,火舌舔舐他的掌心,火焰闪耀红光熏黑鎏金的炉壁,黑漆的颜色就像无数次厮杀火燎后的战场。狼眼中愣了一刹,狄勒收回手,似有不忍。
长生天原谅我。
忧郁河川倾泻在皱缩的面容上,手指摩挲腰间的金鞘匕首。
阿其烈,众叛亲离的序幕,要开始了。
太阳还没有升起,黑夜马上谢幕,只有零零散散的十数颗浅色星辰还不知疲倦地发光。山谷间漫溢灰蓝的雾气,一副副盖满白霜的铠甲在白雾中反射出冷凌的寒光。
两支军马于河谷中狭路相逢。
紫缨紫袍,缁色苍龙暗纹,一张阴戾冷刻的脸藏在银盔阴影之下。吴质驾马前行几步,站在西凉军前方,萧慎驭马走到他面前。吴质看着萧慎,嗤声:“你的命很硬。”
吴质的眼暗下来,唇边挂上厚重的冷霜。他对萧慎笑了,阴毒的笑容,“戏还没开始。大将军,多多保重。”
萧慎驭马回到队伍里,脸上层层晦暗。
楚虞抓住乌骓马的缰绳,目光不离萧慎,似要把他的五脏六腑看穿,原是澄然清明的眼眸浮出怨毒,字字咬在齿缝间:“吴质说了什么。”
“无用之言。”萧慎答,他扯回缰绳,对传令兵下达军令:“左副将领前军分队从北侧攻城,让后军盯紧幽州军。”他眼前浮现金狼黑旗的狰狞模样,“今夜,我要看到明珠俱碎。”
“是!”传令兵快马传报。
楚虞的视线始终攫在远处的苍龙紫旗上,不肯松开。
“他会为此偿命。”萧慎低哑的声音传来,“我保证。”
机械般移开目光,楚虞不作回答。
“马上开战,护好自己。”
他定神,想到萧慎的伤还不容放心,开口:“你也是。”
没有鼓声,只有急促的心跳和呼吸。涂成夜色的盔甲蛰伏于山谷最黑暗处,遥远的山坳间传来鹰隼鸣叫。时间变成钩子,轻轻扯着前军兵士的耳朵,战场上,他们必须格外明敏才能活命。
一声类似猎鹰的鸣叫吹响。蛰伏的兵士们,在一眨沉寂之间全部冲锋上去,厮杀声骤起,冰粒和尘土疯狂冲刷在盔甲上、硬弓上、弯刀上。
大雾弥漫,混着冰土。后续支援的前军根本看不清路,也根本无路可依,骑兵循着厮杀声挥刀而去,肆意前冲,挥臂抡刀,见到状似敌军的人便用力砍,砍下去,砍,再砍一刀,敌人的骨头冒出来,这还不够,再次用力砍下去,骨头崩出滚热的猩红,血滴汇成一串串红色的玛瑙珠,在雪地上一滴滴炸开,转瞬,白皑土地上开遍红艳的花朵。马蹄震碎雅达山脉,他们誓要杀破长生天的宁静。血仇,要用十倍鲜血偿还!大地瑟瑟颤抖,目睹无数刀锋渴饮赤红。
萧慎策马立在山腰,俯视正在燃烧的明珠之城,乌骓马被振聋发聩的厮杀声刺激,响亮嘶鸣出几声,不耐地刨地。
风来了,是硝烟烧焦的气味、泥土翻出的气味、喷射鲜血的气味,还有......萧慎按住腰侧的玄铁弯刀,黑色头盔下,深邃的轮廓霎时凌厉,薄唇弯起的弧度迅速染上一层残忍。
飘浮在雪风中淡淡的刺鼻气味。楚虞眼瞳一缩,遽然抬头望向矗立山腰的黑甲将军。
砒霜爆炸的气味。
楚虞驰马登上山丘,远处萨罕城的高墙冒出灰黄色浓烟,那是毒药烟球爆炸的景象。烟雾在风雪裹挟下以无可压制的速度迅速膨胀,一片巨大的黑色暗影笼罩着突厥最繁荣的城邦。
楚虞的目光穿过浓雾,落在萧慎模糊不清的侧颜上,他的轮廓忽然变得残戾而陌生,唇角带着笑,细长的眼梢燃着一簇漆黑火焰。
那是什么?楚虞心中一凛。他看到了执刀者的冷酷。
以及,杀戮者目空一切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