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心 第43章 如鲠

他流露出厌倦战争的一霎，好像无比疲倦。

楚虞低头，望着趴在他肚腹上昏沉欲睡的人，连续四日，萧慎没有休息，此时恐怕早已撑到极限。

“萧慎？”楚虞唤他。

他这样半蹲着便睡着了。

“醒醒，躺下睡。”

他轻拍萧慎，困倦的人睁开双眼乖巧坐到床榻上。软甲还穿在身上，楚虞怕他睡着不舒服，想动手卸去软甲，“脱掉软甲再睡。”

“不可。”萧慎惺忪之间摇摇头，“战事要紧。”半晌，本欲睡下的人又忽然醒来，眨眨眼睛，“阿虞，没有枕头。”

楚虞叹气，他坐到萧慎一侧，腰身沉重地半靠墙上，“躺我腿上睡吧。”

忽地，好似回到他们初识相游那年。萧慎笑得甜蜜，偎在楚虞身上，他抬眸，视线勾勒出爱人修长的脖颈。

“起个名字吧。”楚虞知他心猿意马，睡意全跑了。他低头道，四目相视。

黑夜中，那双蓝色的眼睛莹莹发亮，他轻轻念出一个字：“归。”

楚虞点点头，呼出这个名字：“好，萧归。”腹中的孩子动累了，睡着没听见。

萧慎把手掌贴在圆隆的温热上，认真道：“不许闹爹爹。你兄长就很乖，你也要听话，平平安安。”最后四个字扎进两人最柔软的地方。平安。他们彼此明白，自怀孕伊始楚虞的身体便没有周到养护，三月之内几番出红，心神损耗严重，可孩子那么顽强，偏偏还会动还会闹。

思及此，楚虞的眼眶微微酸热。他再低头，萧慎已入眠，睡深了。

萨罕城外，突厥大军压城，年逾七十的伏罗可汗领兵亲征，这位战神般传奇的人物已不临战场十年了。这一番举动，着实令西凉军军心紧绷。而他们名义上的“友军”幽州军，驻扎在萨罕城后的山口附近，不像友军，倒像是看戏的。

“大将军，突厥的战书。”

萧慎拆开战书，眼神微微一惊，字迹乃是狄勒亲笔。

“狄勒亲征。”话一出，左右几人脸色纷纷微变，萧慎收起战书，“想赢没那么容易了。”事实如此，无论萧慎在前十年里如何披坚执锐胜战四方，比起打仗，他远不及狄勒经验丰富，更何况现下是在突厥境内。

有人心中微有怯意，是万万不敢说出口。有人心中听信谣言，对萧慎又增添一层疑虑。

“大将军，请问军师祭酒何在？”

“军师病了，已与我讲过。”萧慎回答。

“战事紧急，可否请军师祭酒一同商议。”说这些话的是中军右副将，他追随萧慎不过一二年头，颇为轻狂。

“不必。”斩钉截铁地拒绝。可听在别有用心之人耳中，便变了意思。楚虞是军师祭酒，亦是代表周廷监军，如今有关大将军血统的谣传四起，如此重要的战事见不到楚虞，众人不禁怀疑这位十分有威胁的军师祭酒是否已被萧慎控制。

“大将军，如此不妥。”一向沉默少言的征西将军程及忽然开口，他年纪尚长萧慎十岁，在军中颇有威望，对萧慎也一向忠心耿耿，今日忽听他言出异议，也是十分令人震惊。

“军师祭酒有督军之责，自入驻萨罕城，便不见楚军师前来议事，此举，于理不合。”数位将军中怕是只有程及敢直言。

萧慎被此话塞住，他明了今日这几人为何执意要见到楚虞，笑着点头，“程将军的话在理，是我未考虑周全。”萧慎起身叫来兵士，“请军师来。”

约是过了半刻，楚虞披着黑氅来到军帐中，发白的脸色与黑色衣衫对比鲜明，显然是染病的样子。

“军师身体可还好？”萧慎笑看着他。

“尚可，听闻今日有紧要军情？”

“正是。”萧慎抬起右臂，手中拿着战书递给楚虞，“狄勒领兵亲征，军师可有退敌之策？”

楚虞读完战书，面色如常，他道：“领兵之人是狄勒，躲不开的。臣建议正面应战。”

萧慎闻言望向在位的诸将军，问道：“在座各位将军有何想法？”

“大将军，我军补给难供，还是不要多时据于此城，能进则进，若进不得，就退后。”程及提议。

“正是，将军，我们已破突厥要塞，若是站不住这块地，损失会大。”

萧慎听懂他们的意思，不想与狄勒缠斗过久。可是.....萧慎想到萧知颍。还未救出她，怎能说退就退？

“粮草还能用两月。够了。”将军望向沙盘，“我领率中军正面与伏罗可汗交涉，刘克西带前军通信幽州侯，若是不想来助，也莫要强求。萧猛守好城，看紧粮草。剩余的人随我正面对敌。”

“是！”

“遵命。”

萧慎看着左右几人抱拳领命，并无欣然之色，声音冷冷：“还有一事，若军中再让我听见什么不干不净的谣传，依惑乱军心论处，斩立决。”听懂的人自然听懂，众人心头一凛，纷纷答是。萧慎屏退他们，又唤住也想转身离开的楚虞。

“军师留步。”

楚虞如今步速慢下许多，快六个月的身孕，行动早已笨拙很多。

“还有何事？”

萧慎推开地图，目光灼灼盯着阿勒坦城，眼神似把地图烧穿一个洞，低声道：“天枢府已查到我母亲所在之处。”

楚虞听到，神色一僵，了然道：“需要我做什么？”

“阿虞。”将军抬头，急切地注视他的爱人，他最信任的人，“求你带影卫，救出她。”

恳求的语气，旁人少见。

楚虞听到，藏在黑氅下的手微微收紧，攥皱腹部的衣料，他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还能撑多久，可萧慎面临的情况同样危急。

“我，会尽力。”

萧慎低着头，无力道：“对不起，让你们受苦。”

那双苍白近透明的手从黑氅中伸出，覆在萧慎肩头，楚虞的眼中看不出一丝安慰的色彩，他想起几月之前城门下的那场对峙交易，他走向朔方城，回眸望萧慎，却瞥见的是冷静，甚至是毫不在意的冷静。

苍白的人轻轻摇头，“没什么。”他略有疑惑地开口，“萧慎，你.....”他迟疑。

“什么？”

楚虞缄口。

他想问，你在利用我吗？

可六个字如鲠在喉，发不出声。

他皱起眉头，脑海记忆汹涌，这些年，究竟是谁利用了谁？谁又更爱谁？楚虞自以为占得上风，可到头来，伤痕淋漓，竟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