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K是无心顾及四周的。
她只是狱警的押送下,不急不缓地走着。
如同走在过去每天傍晚回家的道路一样。
从K开始一步又一步地踩影子玩的时候,她就早已走过了那条小道。
手铐和脚链清脆的碰撞声像极了多年前,那个街道口的小贩手里不断捣鼓的玩具。那个时候总有风被唤来,K也在一旁听着。那个时候她还很小,心里一直雀跃着,爱着这样的响声。真是的,明明并不像的,明明完全不一样。大概是那段的记忆离现在的时间太长了,就像被风干了的化石一样,曾经的样子是完全复刻不下来的。他们也仅仅只是有相似之处而已。
在穿过家的街天桥下,K总能在星期五的下午,遇见刚放学的邻居家小孩。有时是他一个人走着,有时他和他奶奶一起回家。
他们不熟。
K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
K和他们平时也不太说话,顶多是他们看到自己之后,K再假装惊喜地朝着他们打招呼。然后就这样沉默了,就这样沉默着走着。
沉默只是K与他们的沉默。老奶奶总问他孙子在学校的生活,例如“学校的饭菜好吃吗?” “在学校有没有跟同学吵架?” “上课有没有认真听讲?” “考试的题都会吗?”。倘若那孩子学习成绩有些时候不好,老奶奶只会轻轻地摸摸他的头,说到:“下次努力就行。”
老奶奶有时也会关心K。她总是笑得很慈祥。在阳光下,她的温柔仿佛融化了似的,善良缓缓地淌了出来。
K不大善于接受这样的善意,总是勉强地微笑。
老奶奶其实不老。K估摸着她大概也就六十岁吧。
因为她看起来很年轻,她的白发一点也不扎眼,就像是专门为了点缀艺术品而生似的。笑起来很爽朗。像一根脆生生的萝卜干。在时间不长的发酵下,突出一种类似于韵味的感觉来。
K一直觉得老奶奶能活很长很长。她以为纯粹的、真正的好人可以幸福地活一生,平平安安的,最后寿终正寝。
直到她亲眼目睹了老奶奶的死亡。
一场车祸,一场意外。
最后那个孩子哭的稀里哗啦,他的哭声盖过了大人们的沉默,盖过了路人的旁观谈论声,甚至盖过了救护车的鸣笛……
一片苍白的世界。
一个拥有灵魂的人就这样走了。
那是K对死亡的第一次见证。也是对死后的第一次见证。
那真的很糟糕。
而这次,将会是K亲身经历了。没有人会为她难过,就没那么糟糕了吧。但她同样觉得可惜。可惜在最后一个为她流泪的人都没有。
K的心里还是稍微有些失落。她到底是一个正常人吧,而人是需要感情才能维持的生物。
6.
这条送刑的道路好像漫长的没有尽头,但K终究还是看到了。
躺在一个房间里,被束缚着躺在一张床上,K秀着洁白的床单上的气息,这上面或许也躺过一个死人。K看着一旁应该是医护人员的人来回走动。她的心轻轻地跳动着,她也轻轻地呼吸着。
看着穿着白大褂的人往针管里注射药剂的时候,K一时间竟想起了那位与她貌似交好的同学。
她叫……,她叫……
哦……好像是“苏萱”来着。
幸好K对这个被自己杀死的同学还有点记忆。要不然真挺尴尬的。
苏萱以前好像是也想当医生。
好可惜啊。
真的好可惜啊。无端地感慨着。
亲眼注视着医生模样的人将针管扎进自己的皮肤内,K感受到了轻微的刺痛,随后有凉意入骨。大概是麻醉剂。K十二三岁的时候曾经用菜刀切伤手了,那时半夜去医院做手术也打了麻醉。
K又接着看着。看着那个医生模样的人又给自己注射了一副药剂。这次貌似没有那么痛了。
K觉得脑子有些昏昏沉沉。
眼前的视野渐渐的有些恍惚。光线和物体的轮廓被一点点拉长,眼前的颜色慢慢晕开来,就像是饱含着浓墨重彩的画笔不轻不重地在宣纸上接连不断却又缓慢地游走着,跳跃着。
一点一点,破开了苍白的现实,染现了记忆的碎花。
7.
K似乎看见了好多好多往事。
从牙牙学语到如今被送上“断头台”,从幼时的天真到现在的冷漠。K自然承认自己冷漠,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对诸多事物的漠不关心。
唉,如果不是这讨厌的死前回忆是强制性,她……
唉呀,她真是……
最讨厌煽情了。
脑海或是眼前,如同走马灯似的浮现的那些熟悉的人的身影。
他们或温柔,或沉稳,或活泼。或许连K自己也没想到过,他们的性格啊,那么鲜明地留藏在了K潜意识中的一隅。
K的耳畔似乎还回响着那些年里他们的说笑声,但到底只听见了清浅的呼吸声。K觉得自己一定在人群中认得出他们的脸,但脑海里却没有印象了。
他们的音容到底是被时间抹去了。
好像走马观花一样,分散的记忆碎片的边缘被软化了似的,一帧一帧快速的过,一幕幕模糊的人影身后是被定得格外清晰的风景。
K听着渐渐微弱下来的心跳,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K自然管不住自己的回忆翻涌,但她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一件事——她快死了。
K只知道动物对自己的死亡有种预感。
嗯……难道这就是难以区分人类和动物……不,猿猴的原因吗?
她已经无力笑出声了。她真是糊涂了,人本身就是动物嘛。也难怪她生物学成绩那么差,感情连这一点都没分清楚。
不过人类还真是自大的生物呢。
连同她自己也是。
8.
K不知道该想点什么。在那群人给她注射药剂之后,她只觉得一切都变得迟缓且迷茫了。包括她那因为不定时抽风而特别灵活的脑神经。
在令人产生无尽的怀念与活下去的希望的走马灯最后,是压轴的回忆碎片。
幸好那玩意不是在她眼前放的,否则这种时候睁眼简直就是神经质的操作。
K似乎漫不经心的想着。
记忆里。
似乎是个明媚的清晨,一个新的太阳升起,却也如昨天一般无二。
远处是连绵的青山,翠绿着,好像翠绿的云浅浅的飘着。
有茂盛的榕树长着,高大得确实像一把大伞,然而更像一朵吸取了土地极大营养的蘑菇。
粗壮的树枝上吊着一个秋干。从高处垂下来的藤蔓绕在挂秋干的绳上,它们静静地像墨绿色的流水一样温柔地淌着,低垂着。一点也不外露。纤弱的凌霄花嵌在绿色里,不扎眼,不平凡。
似乎也很年轻的女人在榕树的阴影里,坐在秋千上。她像那些凌霄花一样,微微扬着侧脸,静默着融入在了绿荫下。
“如果我爱你,绝不学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舒婷笔下是这样写那些凌霄花的。
但在那一刹那的灿烂光景中,凌霄花是繁盛而柔美的。
像那个女人发丝下垂的温柔的弧度。
正正好好挡住了脸。只瞥见她嘴角扬起的轻微的弧度。
好像也有风将她的几缕发吹上了高天。在被渲染的纯净的蓝色里,明灭可见。连带着她青色的裙裾也微微飞扬着。
总是会让人想起1000多年前的柳宗元在《柳河东集》中写过“蒙络摇曳,参差披拂。”虽是写那些青林翠蔓的,但K觉得用在这里刚刚好。
到底是不知道多久之前的回忆了,或许那时K才三两岁吧,如今完全不记得见过这样一个人了。
那个人好像在说着什么。
K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想,大概是直觉吧。K倒也不觉得对方亲切。
那人的身后是高耸的教堂,圆形的白色穹顶之上的十字架也是白色的。大概是信仰基督教吧。
这是K最后的一点想法。
她的意识逐渐地下沉,像是坠入深海,不可自拔地沉溺于黑暗中。似乎真的有那么一点点的绝望从她的心头升起,像那枝花颤巍巍地绽放,又短暂即逝。
她突然想起来了……
到底是,糟糕的一辈子。
“如果我爱你,绝不学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选自舒婷的《致橡树》
算是断章取义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