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窗帘将日光遮挡在外,昏暗的房间内骤然亮起一缕光。阮银砾率先醒过来,看到身侧的秦昱仍旧睡得熟,小心地将环在他腰上的手收回来,翻身接起在床头柜上震动不已的手机。
来电是霍远:“喂,秦昱?”
阮银砾压低了嗓音,道:“秦昱还没醒,霍远哥,怎么了?”
那头沉默了一会儿,霍远很快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也同样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之前让秦昱去织布厂的那个人我找到了,他……”霍远顿了顿,“他说了一些事情,然后给了我一点东西。”
阮银砾听到霍远那边似乎在翻动些纸质材料,发出轻轻的“哗啦”声。他皱了皱眉头,当机立断:“电话里说不清楚。”他将手机从耳边拿开,看了一眼上面显示的时间,道,“午饭前见一面吧。”
霍远也正是这么打算的,两个人约定好时间地点,便挂了电话。阮银砾重新躺下来,秦昱不自觉地往他身边凑了凑,半张脸掩在被子下。房间里光线暗淡,阮银砾却能准确地捕捉到秦昱的眉眼轮廓。男人合着眼,羽睫轻颤。阮银砾看了一会儿,微微倾身,在秦昱的额头落下一吻,轻声唤道:“秦昱?秦哥?起床了。”
秦昱发出小猫似的嘤咛声来,揽着阮银砾的手臂蹭了蹭,又重新回归沉睡。阮银砾无奈,只能再次附在赖床的酒吧老板耳边,恶劣地吹气:“快起床。”
秦昱缩了缩脖子,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涣散了好一阵儿才重新聚焦起来,见到凑到自己眼前的阮银砾吓了一跳,往后躲了躲。阮银砾被他一连串的动作萌得心颤,动作迅速地从他唇上偷了一个吻,翻身下床:“快起来,刚刚跟霍远哥约了见面。”
他转身看着秦昱,垂着头认真地凝视着拥着被子仍旧茫然的男人,道:“昨天晚上的那个问题,今天可能就会有答案了。”陆行舟是不是真的不曾放弃过秦昱——或许笼罩秦昱数年的阴影,在今天会被阳光驱散。
阮银砾揉了一把秦昱还乱七八糟的头发,绕过床拉开了窗帘。日光倾洒下来,秦昱看到阮银砾逆着光,男孩的声音温柔:“今天是个好天气。”
……
阮银砾和秦昱到的时候,霍远已经坐在咖啡店的角落了。曾经的消防员现在的特别调查员正皱着眉头将一杯咖啡放回杯托上,又唤来服务生要了一杯白水。他看到携着手走过来的两个人,扬起手打了个招呼,一抬下巴示意他们两个坐。
“别点咖啡。”霍远苦着脸说,“这家咖啡的味道真的不敢恭维。”
阮银砾笑笑,也学着霍远要了两杯白水,推了一杯给秦昱,自己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道:“霍远哥,查到什么了吗?”
霍远点点头,从一侧的公文包里抽出来一个牛皮纸袋。他解开缠绕的白线,打开纸袋拿出几张纸来:“具体的都在这上面,那个人核对无误,已经签过字了。”
秦昱接过纸,草草地扫了几眼。上面写着他是受钟渺的指使告诉秦昱去往纺织厂,又说钟渺委托他和另外一个人购买了一些引火材料,理由是想去野炊。阮银砾就着秦昱的手看了一些,证词比较单薄,但也基本上可以确定钟渺是故意纵火。但如果想走法律程序的话,恐怕还有得纠缠。
“这不是关键。”霍远用白水压淡了嘴里苦涩的味道,接着说,“他没有直接目击钟渺纵火,火灾的事情需要换角度突破。”他伸出手按下了秦昱手里的那叠纸,郑重其事地看着他,道,“他给了我很重要的东西,有关于陆行舟和他的遗嘱。”
霍远停了一下,似乎是在组织语言,最终还是决定直接说出结论:“陆行舟的遗嘱确实是伪造的。”他没有从秦昱的脸上看出惊讶、震怒等情绪,反而无比平静,于是困惑地看向阮银砾。
阮银砾拿出录音笔,推给霍远,说:“我们昨天晚上拿到了这根录音笔,里面音频剪接的痕迹非常明显。”他偏头看了一眼秦昱,接着说,“但是出于保险,我会再拿去找人进行鉴定。”他说完,秦昱在旁边跟着点了点头。
“那钟渺伪造遗嘱的事实就基本上是板上钉钉了。”霍远道,拿出来另一份文件,“这个里面是陆行舟真正的遗嘱。”他躲过阮银砾想要帮忙接过去的手,说,“这个还是让秦昱自己一个人看吧。我们两个先回避一下。”
说完,他将文件袋放在秦昱的手边,自己站起身来。阮银砾犹豫了一会儿,也跟着他站起来,按了按秦昱的肩膀,跟着霍远走出去了。
一个男人一个男生站在咖啡厅门口,看似漫不经心地看着街景,其实心思全部牵在坐在里面的秦昱身上。或许是为了缓解一下气氛,霍远随口搭话:“那根录音笔你们怎么找到的?”
“之前不是你说我爸回来找我么,”阮银砾说,这件事情没什么可隐瞒的,之后他们也告诉了林牧珩,“这根录音笔是他拿到的。”
霍远“嗯”了一声,听到阮银砾问:“那陆行舟的真实遗嘱,你是怎么找到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还会有一份真正的遗嘱存在,这份横空出世的遗嘱会带给秦昱怎样的真相,阮银砾还不得而知。
“还是那个人,”霍远说,“他说钟渺给了他七千块钱,要求他做很多事情。最后一件,就是交给他一份遗嘱,要求他毁掉,然后离开这里,再也别回来。”
“七千……”阮银砾皱起了眉毛,对这个数字感到分外熟悉。
“没错,就是钟渺借口要参加夏令营,要求秦昱给他的七千块钱。”霍远说,“钟渺利用秦昱做了很多事情,每一桩每一件都是在为自己铺路。”男人语气有些愤愤,道,“可惜伪造遗嘱并不能让他坐牢。”
阮银砾垂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握起,又无力地松开。他沉默了一瞬,语气坚定:“他会遭报应的。”
霍远扭头,看到男生眼底是一派坚毅,愣了愣,笑起来。他重新转过头,去看咖啡厅外面的人来人往:“是啊。他会遭报应的。”
恶人终会被惩罚,正义早晚会降临。
……
秦昱坐在咖啡厅内,霍远摆出来的那份文件袋就摆在他的眼前。他双手放在膝盖上紧紧握成拳,仿若如临大敌般一眼不错地盯着那个简单的褐色文件袋。秦昱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久到他的眼眶逐渐发涩,他才慢慢地伸出手拿起了那份文件。
档案袋轻飘飘的,他慢慢地解开缠绕着的白线,从里面抽出来一张轻飘飘的纸。在看清纸上的笔迹那一瞬间,秦昱的手无法自持地颤抖起来。尽管笔迹飘忽又抖动,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是陆行舟的笔迹。
相较于遗嘱,这张纸更像是一封信。秦昱一字一句地读下来,读到最后他自己都不能分辨出自己的情绪。
信里陆行舟同秦昱划清了所有界限,以后陆行舟的所有医药费和看护费都不由秦昱来承担;信里陆行舟告知了秦昱银行卡的密码,让他拿着卡里的钱好好读书,考上好大学去往京城,出人头地;信里陆行舟叮嘱秦昱不要再跟钟渺有牵扯,告诉秦昱钟渺他另有安排,让秦昱不要听信钟渺的一面之词;信里陆行舟说他知道这么些年来秦昱受的委屈,之前他总觉得钟渺年纪小,让着点是应该的,但后来他想明白了——钟渺是陆行舟的责任,但不是秦昱的责任。
信的最后,陆行舟的笔迹几乎歪歪扭扭,但秦昱还是辨认出来了:“秦昱,我一直没有告诉你的是,在两年前,不是我给了你一个家,而是你给了我一个家。”
秦昱死死地盯着最后一行话,眼泪从他的眼眶滚出来,滴在信纸上,将字迹晕开成一片墨团。他怨过恨过怀疑过,以为自己不过是陆行舟生命里可有可无的存在,但陆行舟的这封信将他深藏在心底许久的委屈全部翻出来,秦昱只觉得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用力地压着他,使他喘不过气来。
秦昱终于明白陆行舟生命最后的时间为什么从来都不找他,男人从那个时候就打定主意要划清他和秦昱、秦昱和钟渺之间的界限,他知道秦昱重情重义,也知道秦昱未来会有很大的成就,所以他用沉默的方式想将秦昱推远——他不愿意让自己和钟渺成为秦昱的拖累,所以他留下这样一封信,想让秦昱早点离开,却没想到这封信最后不知怎么地到了钟渺的手上,也没想到秦昱最终还是被钟渺所利用,葬送了自己本该光明的前途。
阮银砾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来,男孩慢慢地在他的腿边蹲下,一只手搭在他的膝盖上轻轻地拍着,抬着脸看着秦昱,眼底是藏不住的担忧。但他没有开口问,他只是蹲在一边,耐心地等着秦昱平复情绪,伸出手温柔地替他拭去眼角的泪水。
“我不知道。”秦昱说,任由阮银砾将被他攥得皱巴巴的信纸抽走放好,他低着头不知道看着什么,眼神涣散,“他什么都不说,却说是为我好;他直到最后都不告诉我钟渺做了什么,我以为他是在包庇钟渺,结果他只是不想让我再跟他和钟渺有牵扯。”
“他以为这封信能很早地到我手里,但实际上中间隔了十一年。”秦昱低喃着,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在向阮银砾倾诉,“他没有为了钟渺不要我,他让我好好读书考上大学,他让我不要再跟钟渺有瓜葛,他让我……”
“好好活着。”
但陆行舟的沉默、钟渺的咄咄逼人、医药费的负担,让十七岁的秦昱几乎走到了悬崖边缘。陆行舟不知道十七岁的秦昱过得有多煎熬,他用自以为最佳的方式想推远秦昱,却不知道自己拿沉默的刀刃狠狠地插进了秦昱的胸膛。
他让秦昱在见过阳光后又重新回到黑夜里龋龋独行十一载,他让秦昱不再信任任何一段亲密关系——但他也做到了让秦昱再也不同钟渺有来往,以四十万和光明前程为代价。
陆行舟让秦昱好好活着,但他的错误方式让秦昱辗转反侧、难以安眠。而这本就不是秦昱应该承受的。
“我错了吗?”秦昱茫然无措地去看阮银砾的眼睛,问他,“我以为他让我照顾钟渺,我以为他在我和钟渺之间选了钟渺,我这样做了,我做错了吗?”他的声音混着严重的哭腔,像片在枝头摇摇欲坠的枯叶,“我错了吗?”他没有按照陆行舟想的,拿着钱好好读书考上大学;没有按照陆行舟规划好的,不去管陆行舟的伤势和医药费,自顾自远走高飞;没有按照陆行舟以为的,固执地将钟渺的话放在心上被钟渺胁迫,他做错了吗?
“你没错,你什么都没有做错。”阮银砾温声安慰他,男孩坐到秦昱的身边,伸长手臂环住自己年长的爱人,认真地否定了他的自我怀疑,“你没错,陆行舟也没错,你们都没有做错。”
真正做错事的从始至终都只有钟渺一个人,狼心狗肺、无情无义,他利用了陆行舟的责任心,利用了秦昱对陆行舟的感激与信赖,他将原本可以幸福生活的家庭搅得一塌糊涂——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成全他的自私、他的独占欲、他的虚荣心。他让所有人都为他所用,不惜代价,不择手段。
“陆行舟也好,你也好,你们是无辜的。”哪怕陆行舟确实被钟渺哄骗过,哪怕陆行舟在最后的时间没有采取最合适的方式,但他终归是想秦昱好的。阮银砾抱着秦昱,轻轻地抚着他的背,说,“别难过也别自责了,需要为这一切付出代价的,是钟渺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