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昱正巧站在门口,单手叉腰同吴冶说些什么。他只穿着一件白衬衫,最上面的两粒纽扣解开,袖子挽到了手肘的地方,外套搭在一边的肩膀上,头发有些凌乱。程良和林牧珩也在,正忙忙碌碌地从酒吧里面往外搬些什么。
阮银砾顾不得其他人还在,直直地朝着秦昱扑过去,语气里是藏不住的焦急与慌张:“秦昱!”
秦昱伸手接住像个炮弹一样冲到自己怀里的阮银砾,还没来得及开口,小孩儿就攀着他的臂膀紧张地上下打量着,从他怀里退出来伸出手将人转了个圈儿。秦昱被他这一通操作弄得一头雾水,却仍旧乖顺地任由他动作。小孩儿将自己的爱人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检查完毕,没见到明显的伤痕,这才松了口气,但还是心有余悸地问:“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秦昱伸手捋了捋阮银砾因为跑动而有些凌乱的头发,又抚掉了他额头上细微的汗珠,说,“你怎么来了?”他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我马上就回去了。”
这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太多,从钟渺的突然袭击,到和许先生的会面,再到陆暄说的那些不知所谓的话,还有一直牵绊着他心神的关于Skip的事情。现在看到秦昱毫发无损地站在他面前,阮银砾乱成一团的心绪松懈下来,一晚上冷静自持的模样瞬间被委屈淹没,小孩儿把脑袋抵在秦昱的肩窝处,蹭了蹭,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自己都没察觉到声音带上了些微哭腔:“没事。”
秦昱敏锐地捕捉到了小孩的委屈,将手掌按在小孩的后脑勺一下一下揉着,打了个眼神示意吴冶他们几个先回避一下,软着嗓音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嗯?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小孩儿突然在这个时候来到Skip,正好是秦昱处理好一波无理取闹的人之后,时间上的巧合让秦昱很难不多想。阮银砾来之前他们几个人还在讨论,说今天来闹事的这波人似乎是有备而来。他本来想瞒着阮银砾这些事,开酒吧的谁没见过几个趁醉闹事仗势欺人的,处理起来虽然有点麻烦但也算得心应手,不必要让小孩儿跟着牵心。但现在看小孩的模样,恐怕在自己深陷麻烦的时候,阮银砾那边也不太平。而两边也极有可能是为着同一个目的,或者受同一个人指使。
秦昱的心思转圜几回,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他轻声问:“是不是钟渺?”阮银砾的沉默给予了他肯定的回答。
尽管他们早就猜测到钟渺或许会有所动作,但猜测被证实的一瞬间秦昱仍旧难免焦躁,他轻轻拽着阮银砾的手腕将他拉开,好好地打量了一番自家的小朋友:“他去找你了?”
酒吧内灯光有些昏暗,秦昱这才发现阮银砾脖子上的淤青,声音瞬间冷了下去:“怎么回事?钟渺弄的?”他颤抖着手指想去摸小孩儿的伤处,却又担心再次触动小孩的伤口,指尖悬在那里迟迟没有动作。
阮银砾撇着嘴巴摇摇头,像个流浪许久的小猫崽终于找到了可以替他撑腰的家长,恨不得一头扎进家长的怀抱,却又懂事地不想让家长担心,避重就轻地说:“他在楼下堵我来着。”他想了想,似乎是想让秦昱放心一些,接着说,“不是什么大事,我还手了。后来陆暄来找我,就把他打晕了,人应该送到派出所去了吧。”
“还有别的地方受伤吗?”秦昱没再追究钟渺的下落,只拉着阮银砾反复地确认,担心小孩有所隐瞒,也不等他回答,强势地拽着人就往外走,头也不回地就往小诊所走。
阮银砾理解秦昱的担心与生气,乖乖地跟在秦昱身后任由他牵着走。从酒吧到两个人初识的小诊所并不远,阮银砾只能看到秦昱的背影,但他知道自己爱人此刻心里肯定又是自责又是生气——就像他听到Skip可能有麻烦时,一模一样的情绪。
“秦哥。”阮银砾屈起手指挠了挠秦昱的掌心,声音带着些小心翼翼,他看不见秦昱的神色,只能自己揣测,“你别不高兴,我真的没事。”钟渺掐他的那一下当时有些窒息的难受,但他反应得迅速,很快挣扎开了。因而只是看起来有些泛青,休养一阵就好了。
秦昱一言不发,阮银砾小跑几步蹭到他的身侧,去觑他的表情。秦昱嘴唇抿得紧紧的,感受到阮银砾的呼吸凑了上来,最终还是败下阵来。“让医生看看。”他推着阮银砾的肩膀,将人推进小诊所,自己站在诊所门外点了一根烟。
阮银砾出来的很快,拿着诊所老板像是打发胡闹的小孩般随手敷衍的药膏,将药膏塞进秦昱的手里,扬起脖子。他也不说话,只是仰了仰头,少年人修长的脖颈展现在秦昱面前,像只天鹅似的。
那支烟还没有燃完,秦昱左右看了看,正想将烟放进嘴里叼着,阮银砾反而先凑过来,从他指尖将那支烟叼走。嘴唇蹭过秦昱的指腹,宛若一片羽毛轻擦而过,留下若有若无的触感。小孩叼着烟冲他一挑眉,重新扬起下巴等着秦昱来替他擦药。
秦昱捻了捻指尖,将那管药膏旋开,沾着乳白色的膏状物一点一点地、小心翼翼地抹在阮银砾的脖子上。秦昱的动作很轻,配上冰冰凉凉的药膏,激得阮银砾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喉结上下滚动几番,在秦昱的指尖下起落。
“好了。”涂药的过程很快,秦昱收回手,将药膏收进自己的口袋里。他看着眼前红着耳根、眼神到处乱飘的小孩,上前了一步,将那根烟拿下来,一个吻轻飘飘地落在阮银砾的嘴角。是在安抚小孩儿,也是在安抚自己。
……
秦昱把阮银砾领回了自己家,林牧珩正坐在沙发上打电话。电话那头估计是程良,纹身师叮嘱了几句话,挂了电话,朝着刚刚进门的两个人投去了“说说吧今晚都是怎么回事”的审视目光。
阮银砾贴着秦昱在沙发上坐下,简短地说了一下钟渺到小区楼下堵他的事情,眼见着两个大人就要暴起,似乎下一秒就要冲出门去替他报仇,赶紧从口袋里掏出那根许先生给的录音笔,递给秦昱。
“这是什么?”秦昱拿过来,下意识按了播放键,陆行舟断断续续的声音就在客厅内响起。阮银砾担忧地看着秦昱,后者垂着眉眼不知道在想什么,倒是林牧珩的眉头随着录音的播放越拧越紧。
“这录音你是从哪里拿来的?”林牧珩先发问,看到眼前的两个人对了个眼神,于是伸手示意了一下,“现在不方便说也行,”他话音一转,朝向秦昱,声调几乎要捅破天花板,“你别告诉我就这么一个漏洞百出的玩意儿,就哄了你那么久?”
林牧珩恨不得直接上手来戳秦昱的脑门,语气里是一派恨铁不成钢的情绪:“这么明显的漏洞,甚至完全不具备法律效益的东西,就这么哄了你十年?他说什么你就信?”可能是实在气不过,林牧珩随手从沙发上抄了一个抱枕就朝秦昱扔过去,被阮银砾眼疾手快地挡了下来。纹身师仍旧觉得不解气,指着秦昱的鼻子道,“秦昱啊秦昱,你是不是傻?”
也不怪林牧珩这么生气,时隔十多年再来听这段录音,正如林牧珩所说的,破绽百出。声音是陆行舟的声音没错,但其间的停顿、衔接,怎么听怎么不自然。只是当时秦昱正处在情绪崩溃的时候,霍远也被陆行舟和秦昱的事情牵绊得心力交瘁,竟这样被钟渺钻了漏洞糊弄了过去。
阮银砾将抱枕塞到秦昱的腰后,开口道:“当时的技术还不够过关,钟渺不可能做的天衣无缝。”放在现在来看,钟渺当时伪造、剪切的痕迹都太重,但在当时技术仍不成熟的时候,还是足够糊弄一些没有接触过这些剪辑技术的人的。
林牧珩听出了阮银砾话里话外对秦昱的维护,吹胡子瞪眼了一会儿,又觉得这件事实在不能算秦昱的错,平复了一下情绪,半晌别别扭扭地开口:“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其实钟渺现在已经在派出所被拘留了,他意图袭击阮银砾的事实成立,短期内肯定出不来。林牧珩现在只想知道,现在钟渺伪造遗嘱的事情已经是板上钉钉,秦昱打算怎么处理这间隔了十一年才被戳破的谎言。
但秦昱始终没有开口。阮银砾将自己的手指插过秦昱的指缝,又慢慢地收紧,他能察觉到秦昱的指尖在不自觉地颤抖。他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拍了拍秦昱的背,对林牧珩道:“牧珩哥,我先跟他谈谈。”
林牧珩看了看阮银砾,又看了看秦昱,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回房间去了。房门轻轻被合上,下一秒秦昱就仿佛卸了力似的倒在了阮银砾肩膀上。
“银砾。”男人声音有些哑,似乎被林牧珩刚刚劈头盖脸骂了一遭还没有缓过来,但阮银砾知道他不是因为林牧珩的责骂而心情低落。过往的迷雾逐渐被拨开,秦昱发现曾经的故事似乎并不是他记忆中的发展,他有些惶然,也有些惊惧。
“嗯,我在。”阮银砾用力地握着他的手,秦昱也用力地回握。他在等秦昱开口,而他要做的就是倾听。
“这个录音笔,是你爸爸给你的吗?”秦昱问。霍远没能查到的东西,全靠阮银砾自己的能力肯定不能拿到,但如果是许先生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对。”阮银砾回答得爽快,“他让我自己来处理这件事。”但其实能处理的余地已经非常有限,且不说已经过去了十一年,当时秦昱和钟渺签订的合同并不基于遗嘱,更像是双方协定的产物。
秦昱又重新陷入了沉默。不知道过了多久,阮银砾听到秦昱带着些哽咽的声音:“那是不是说,陆行舟没有……”他的话音最后沉下去,沉到几乎没有声音,飘散在空气中,但阮银砾知道他想问什么。
这是不是意味着,十一年前的陆行舟并没有一厢情愿地选择钟渺,十一年前的陆行舟并没有放弃秦昱、没有抛弃秦昱。是不是意味着,秦昱以为熄灭的那盏灯火,其实只是被黑雾缠绕所以才显得黯淡,但其实那盏灯并没有真正地熄灭。
阮银砾不敢做出肯定的回答,他只是偏过头,亲了亲秦昱的头顶。钟渺伪造遗嘱是事实,但陆行舟生前替钟渺隐瞒去向、隐瞒钟渺亏待他的现实也是事实——但不管怎么说,陆行舟没有在最后给予秦昱致命一击,也算给秦昱风雨飘摇的十一年一点小小的慰藉了。
“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我们去查,”阮银砾轻声说,“一点一点地查清楚。查不到的我们就去问钟渺,总能把他的嘴撬开的。”他张开臂膀环住秦昱,像港湾温柔地拥住归来的船舶,“没关系,我在这呢。”
“我在这里陪你呢。”
他轻柔地拍着秦昱的肩背,一下一下耐心地安慰着他迷茫的爱人。客厅茶几边昏黄的落地灯打下光来,在地板上拉出两道相互依偎的长长的影子来。
阮银砾将下巴抵在秦昱的脑袋上,抱着他轻轻地晃着:“感觉累就睡吧。我在这里。”秦昱枕在他的胸膛上,听到少年人有力的心跳声,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十一年前,迷茫又无措。但他不再孤苦无依,终于有人将他拥入怀中,告诉他累了不用强撑,累了就休息。
过往的阴谋、过往的算计都可以放到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再来解决。趁着夜幕低垂,星子闪耀,现在放掉所有的回忆,卸掉所有的铠甲,安心地沉睡在爱人的怀抱里。而后天光大彻,再度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