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银砾被陆暄恭恭敬敬地请到了私宅的书房。他听秦昱描述过这里,也听秦昱提起过此刻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桌后面的男人。陆暄贴心地带上了书房的门,木门合上发出轻轻的咔哒一声,书桌后面的男人随即抬起了头。
阮银砾此时才惊觉自己同面前这个一脉相承又素昧平生的男人有多相像。血缘是很神奇也很诚实的东西,不论阮银砾是否承认,两个人如出一辙的眉眼和轮廓,都在宣示着他们之间密不可分的父子关系。
男人鼻梁上架着副无框眼镜,金制的眼镜链垂在胸前。许先生透过玻璃片去看他分别了十七载的儿子,阮银砾也顺着他的目光回望。少年人还穿着一套家居服,但可以看出来阮银砾尽力打理过自己以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失礼,他挺着背直着腰,下巴微扬,是郁郁葱葱的青松模样。
“来了?”许先生轻声道,指了指自己面前那把会客椅,“来了就坐吧,别在那站着。”他瞟到阮银砾脖子上的伤,又移开了视线,没问些什么。
阮银砾站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按照男人的要求拉开椅子坐下。他这才发现男人身后的书架上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一对年轻的男女。女孩子依偎在男生的肩膀上,笑魇如花。
许先生注意到阮银砾的眼神,也微微回过头去看那幅照片。“那是你妈妈。”许先生声音有些艰涩,面对这个因为种种原因同自己分隔多年的孩子,他找不到确切的话语来描述自己这么些年的无可奈何和力不从心,只能选择或许对眼前这个快要成年的少年有所触动的话题挑起话头。
“很漂亮对吧?”他没有接收到阮银砾的回应,自顾自地说下去,“我跟你妈妈认识的时候也是差不多你这个年纪,那个时候我们都还很年少,也很幼稚。”许先生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是陷入了对过往的回忆里。
阮银砾只是盯着那张照片看。照片的年岁已久,却看得出被人精心保护着,还摆在了这样一个显眼的位置。阮银砾已经不记得母亲是何样貌,照片里眉清目秀、温文尔雅的女人过早地从他的生命里退出,而之后又因为姥姥姥爷的讳莫如深,他甚至都没有见过一张母亲生前的照片。
母亲这个词,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名词。没有具象化,也没有对应的模样。他从未拥有过,因而也不觉得有何不妥——但或许血缘的力量就是这么神奇,看到照片的第一眼,他却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这是他的母亲。孕育了他生命、将他带来这个世界的母亲。是同他没来得及说上话、没来得及相处、没来得及交换爱的母亲。
阮银砾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久到眼眶都有些发酸,他才收回了视线,抬起手揉了揉或许开始泛红的眼眶。他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母亲曾经的模样,窥见母亲曾经的风华。那是他不曾触及不曾了解不曾涉足过的过去,而现在,了解一切、参与其中的男人就坐在他的面前。
“你和我妈妈……”阮银砾欲言又止,他不知道该怎么提出这个问题。是问你为什么不要我们了,还是干脆冷淡地告知他现在的出现大可不必,他不需要也不期待任何事情。他觉得哪种都让他心中发涩,在过往的十七年里从未有人告知他应该如何处理同陌生的父亲和母亲之间的关系,所以他又闭上了嘴。
许先生看出来了他的犹豫和纠结,直截了当地说:“我和你妈妈的事情牵扯到了太多的人和事。”他语调温柔,和任何一个仁慈的父亲一般,许先生摊开手,有些无奈,“我没有办法在简短的时间里将这些跟你解释清楚,它里面涉及到许家家族根深盘错的势力与纠缠,还涉及到我的年少无知和骄傲自满。”
阮银砾抬起眼,看着面前这个神色认真的男人。男人看起来并不年轻了,细小的纹路在他的眼尾伸展开,阮银砾注意到他眼底的紧张和不知道何处安放的双手。在这个时刻,许先生同他一般无措。
“但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情,”许先生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来,“就是你的出现,不是不被期待的。”他试图放松下来,朝阮银砾释放友好的信号,“起码我和你妈妈,是很期待你的到来的。”
曾经孤独的城墙仿佛在这一瞬间土崩瓦解,变成四散开来的金光碎片和飞舞的银蝶。阮银砾听到自己第一次见面的父亲在诚恳而真挚地告诉自己,自己的降临是真的被期待。他不是一个错误,他也不是被遗忘的突发事件,他不是谁的累赘——他曾经被一对相爱的情侣欣喜又雀跃地期待着。
阮银砾张了张嘴,他还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为什么许先生从来没找过自己,又比如为什么妈妈怀孕的时候许先生没有陪伴左右,又例如为什么妈妈会孤身一人回到这里,至死都隐瞒着许先生的身份。那些他认为无关紧要的问题再次变得重要起来,他才惊觉自己从来都没有认为这一切都无所谓。他只是伪装的很好。
阮银砾想说的太多,所有的话语到舌尖仿佛被堵住一般,情感无处宣泄,堵在他的胸口让他有些难受。因而他只能干巴巴地吐出几个字来:“是吗?”
……
“这些事情你以后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许先生可能是对他冷淡的反应有些失落,却很快收拾好情绪,道,“今天找你来——”他话锋一转,问,“陆暄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
阮银砾摇了摇头。许先生笑了笑,从抽屉里拿出另外一支老旧的录音笔,他没急着播放里面的内容,只是将它放到一边,转而聊起了秦昱的事情。
“今天晚上Skip那边有些麻烦,”许先生看到眼前的男生眼底的怀疑审视与警惕,安抚地摆了摆手,道,“不是我让人干的。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你现在去帮不上什么忙。”他这话说得同陆暄一模一样,阮银砾不得已按捺下心下的烦躁,暂时选择相信他们的说辞,端正地坐在椅子上静候许先生的下文。
“你和秦昱,是怎么认识的?”许先生问。其实两个人的相遇相识相知的详细过程全部在他抽屉里的文件夹里,但他还是想从阮银砾的口中听到,以一个父亲的身份。
“我被打了,然后他救了我。”阮银砾说的简略,试图隐瞒中间两个人的互相拉扯。许先生并不意外他会这么处理,男孩子最基本的防备心还存在,并没有因为他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卸下心防,让他感觉有些欣慰。
“嗯,”许先生接着说,“那你想跟他在一起吗?”
阮银砾这回回答得飞快,似乎是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想。”他用力地说,斩钉截铁的,“我只想跟秦昱在一起。”他停顿了一下,又把话重复了一遍,“我不会跟他分开的。”
这就是在表态了。许先生猜到上次秦昱回去恐怕就将会面的细节全部告知给了阮银砾,因而男生才会显得紧张兮兮,却又分毫不肯退让。他无心让阮银砾做“父亲和爱人你选谁”这种无聊的命题,他只是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
“那你觉得你能帮助秦昱什么呢?”许先生慢慢地说,“你和他相差十一岁,意味着你们的人生永远有差值,这个不仅是年龄上的,更是阅历和能力上的。”他又问了一遍,“你能帮助秦昱什么呢?”
阮银砾沉默了一会儿,许先生也不着急,等着面前的男孩子给出他的答案。
“我不知道我能帮他什么,”阮银砾斟酌着自己的语句,很快就坚定了信念,“但我会用我的生命去点亮他的生命。”他语速越来越快,说得也越来越流畅,“年龄的差值没有办法弥补,但阅历和能力的差值却可以努力拉小差距。我现在不知道我能帮上他什么,但不代表以后我帮不上他什么,也不意味着我因此对他没有意义。”
阮银砾说,语气坚定:“我会用我的方式努力去保护他。”
阮银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个刚刚见面的父亲面前说这些话,但他就是全部倾吐而出,带着不容拒绝、不容轻视、不容反驳的气势,告诉眼前的男人:“我和秦昱相配,秦昱与我相配。”
他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阮银砾的话音落地,书房内安静了许久,只能听到墙上的钟表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许先生半是慨叹半是回忆似的道:“如果当时的我跟你一样……”男人轻轻地笑起来,手指按在录音笔的播放键上,随着录音的播放,阮银砾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他一瞬不转地紧盯着那根录音笔,仿佛是在盯着什么稀世珍宝。
“这个是陆暄找到的。”录音播放完毕,许先生将录音笔轻轻地放在阮银砾的手边,鼓励似的,“现在,用你的方式,证明给我看——”
“你有那个能力去追赶秦昱,你也有那个能力去同秦昱并肩。你可以帮助秦昱,你也可以保护秦昱。”
“去吧,孩子。”
阮银砾死死地攥着那根录音笔,手因为用力过度而有些不自觉的颤抖。这根录音笔就是霍远遍寻不得的、录着陆行舟遗言的那根,他不知道许先生,或者是陆暄用了什么方法找到了这个,但他知道,这是秦昱和霍远查清过去真相的最关键的一环。
他猛地站起来,下意识地就要往外跑,却在迈开步子的那一瞬间生生地停了下来。他转身看着坐在办公桌后的男人,男人双手交握摆在桌面上,接收到他的目光微微抬起头,同他视线交错。
阮银砾咽了咽口水,问:“钟渺停职的事情,是不是你示意的?”
许先生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说:“你得先让一个人自乱阵脚,才能抓住他露出来的马脚。”
阮银砾听懂了他的话,握着录音笔郑重地朝许先生鞠了一躬。许先生笑笑,没有制止阮银砾的动作,却在他直起腰来的时候又说:“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他看着面前的阮银砾,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但阮银砾更加果断更加勇敢,更加莽撞也更加无畏,“但你很聪明,你能做得很好。”
阮银砾没再接话,转身大步往外走。他现在无心去考虑其他琐碎的事情,他只想去见秦昱,将笼罩着他爱人十多年的迷雾一一拨开,然后牵起他的手,给予他一个温暖又有力的拥抱。
陆暄正等在门外,见他出来引着他离开。在车上,阮银砾记起许先生说录音笔是陆暄帮忙拿到的,于是清清嗓子,开口道:“谢谢。”说完又紧紧地抿上了唇,他对陆暄有一种天然的防备,不是因为他替许先生做事,而是因为某些说不清的原因。尽管陆暄并没有对他展露出敌意,甚至还帮了他,不止一次。
陆暄闻言,只是笑了笑。就在阮银砾以为陆暄不会搭话的时候,他听到管家低沉的嗓音,带着些微他难以揣度的懊悔与深意:“没关系。是我欠您的。”
阮银砾来不及去思考他话里未尽的含义,陆暄就踩下了刹车。他透过车窗往外看,发现陆暄并没有将他送回小区,而是将车开到了Skip门口。阮银砾也顾不得更多,解开安全带就要下车。拨动门把手的一瞬间,他听到陆暄对他说:“少爷只需要记住,少爷永远是许家的少爷,也永远是陆暄的少爷就好。”
管家西装笔挺,彬彬有礼地冲着阮银砾微微欠了欠身,递过来一张名片,道:“少爷如果有需要的话随时联系我。”话毕便重新坐进驾驶座里,发动车子驶进夜色。
阮银砾将陆暄的两句话在唇齿间反复琢磨,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干脆将它抛在脑后,拔开腿就往Skip跑去,奔向他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