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惯常,周末赵奕钦是要来家里吃饭的。还穿着校服的小孩把沉沉的书包往玄关地板上一扔,发出沉重的一声“嘭”来,将鞋甩到一旁,踩着袜子就往客厅冲。
阮银砾刚刚写完一整套理综卷子,正握着被秦昱反复强调要求补充营养的纯牛奶在喝。秦昱坐在他身侧,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手里捏着一根红笔,对着参考答案替阮银砾批卷子。
林牧珩在厨房里,似乎是在烤蛋糕。浓郁的牛奶和鸡蛋香慢慢弥漫出来,充斥着整个空间。
赵奕钦叉着腰深吸了几口气,见几个人仍旧是各司其职,没朝他投过来一分关注,有些失望地撇撇嘴。他不敢去闹秦昱,林牧珩又掌握着他今天下午的下午茶大权,所以小孩儿选定了正在心无旁骛喝牛奶的阮银砾。
“银砾,”赵奕钦神秘兮兮的,压低了嗓音,故作高深,“你知道今天学校发生什么了吗?”
阮银砾不怎么喜欢喝纯牛奶,却碍于秦昱的耳提命面不得不喝。他皱着眉头,把吸管咬得惨不忍睹,从唇齿间吐出几个含糊的字,语气里却听不出来有几分兴趣:“什么?”
赵奕钦正等着他问,闻言兴奋地一拍阮银砾的大腿,把后者打得龇牙咧嘴,自己兴致勃勃手舞足蹈地比划开了:“他们说钟渺,就之前教物理、作证说你作弊的那个,被停职查看了!”
赵奕钦调门高声音大,这话说出来的时候整个屋子都听得清楚。阮银砾停了揉自己大腿的手,秦昱投来了惊诧的目光,连厨房里的林牧珩都探出了脑袋来等着赵奕钦的下文。
一时间房子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变得一清二楚,赵奕钦蓦然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有些无措地往沙发里缩了缩:“怎……怎么了?”
钟渺和阮银砾之间关于保送名额的详情细节三个人都默契地没有告知赵奕钦,主要是担心小孩儿嫉恶如仇,在学校里跟钟渺起冲突,反而让钟渺对他不利。只阮银砾非常隐晦地同赵奕钦提过,让赵奕钦小心钟渺,不要跟他多接触。
但也不知道因为什么,赵奕钦直觉对钟渺并无好感,因而在得知钟渺被停职之后,小孩儿差点连书包都忘了拿,几乎就要飞着回来同阮银砾分享这个“普天同庆”的好消息。
这个消息来得实在有些突然,三个知情者顶着赵奕钦茫然又懵懂的目光互相换了个眼神。林牧珩是在疑惑秦昱和阮银砾难道在自己不知情的时候做了什么大事并且对这种瞒着兄弟的行为表示谴责;阮银砾则是在询问秦昱霍远那边是否有什么新的消息和动作;秦昱就只是单纯困惑钟渺怎么就翻车得如此突然且迅速。
三个人在一无所知的赵奕钦面前肆无忌惮地“眉来眼去”,直到赵奕钦将自己缩成一个团子,再度出声:“所以……这件事情有什么问题吗?”
阮银砾将自己喝剩下的半瓶纯牛奶往赵奕钦的唇边一怼,全然不顾一旁秦昱的横眉瞪眼,问:“你说钟渺被停职,怎么回事儿?”
小狐狸喝了满满一大口牛奶,咽下去之后舔舔嘴唇,绘声绘色地开始讲述今天震动学校的事情:“今天早自习班主任来了嘛,通知我们说要换新的物理老师来带课。”他用手指认认真真地在空中写下一个“带”字,强调道,“是带动的那个带,不是代替的代。”
“早自习之后,学委去办公室送作业,回来跟我们说,”赵奕钦将手指收回来,抵在自己的犬牙处,说出来的话也含糊起来,“说钟渺在办公室里闹,说学校给处分也要给一个理由。”
阮银砾追问:“那理由是什么?”
赵奕钦耸耸肩膀,两手一摊:“不知道。后来闹得太过,整栋办公楼都能听见他在那里吵吵嚷嚷,校长好像就找人来,把他拖走了。”小孩将纯牛奶喝光,晃了晃瓶身,道,“不过之前,就是老看你不顺眼的那个,他爸不是学校的什么领导嘛,偷偷在班上说钟渺是得罪了人,所以才被停职的。我听他说得煞有介事,说不定真的是这样。”
小孩讲完,举起双手示意自己该讲的该交代的都讲完了。一个潇洒利落的动作把空牛奶盒子投进了垃圾桶里,去玄关穿了拖鞋然后兴致勃勃地朝林牧珩扑过去,试图在蛋糕端出来前抢到第一口美味。
“这么突然?”客厅里只剩下了秦昱和阮银砾,两个人面面相觑。阮银砾撞了撞秦昱的手臂,问,“你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霍远那边?”
秦昱眉头紧锁。钟渺被停职当然是他们喜闻乐见的结果,但这件始料未及的突发事件极有可能打乱他们本来的调查进程。正想着,秦昱搁在茶几上的手机亮了起来。来电是霍远。
“秦昱,钟渺被停职了。”比起赵奕钦长篇大论的描述,霍远说得简单直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我这边正在去找一个人,就是当时让你去织布厂的那个人,钟渺这边我暂时顾不上了。”
霍远这话一出,阮银砾和秦昱便心知肚明这件事情并不是霍远的手笔。“好,我知道了。”秦昱回答,又听到霍远在那边叮嘱这段时间出门小心、注意安全云云,便知晓霍远是担心钟渺又将这件事算到阮银砾和秦昱的头上。
尽管这种推测并没有道理,但对于钟渺这种人,比起反思自身更擅长于将过错推到别人身上,比起思考自己的过错更善于暗自揣度是有人加害。钟渺回到这里的时间并不长,数来数去称得上有过节的也就秦昱阮银砾二人,难保不会记恨上。
秦昱又同霍远沟通了几句火灾的细节,便挂了电话。阮银砾正在一旁剥橘子,酸甜的香气在他的指尖盛溢开来。他仔细地去掉橘瓣上的白络,递到秦昱的唇边。
“你最近去酒吧小心点。”阮银砾道,“如果发生什么了也千万不要逞强。”在有关秦昱的事情上,阮银砾和霍远总是能保持高度的警惕与一致,用这种方式维护着他们心尖上的人。
秦昱轻轻地捏了捏阮银砾的掌心示意自己知道了,橘子的汁水在他唇齿间爆炸开来,他附身过去在阮银砾嘴角印上一吻:“没事的。”
……
没有人知道钟渺被赶出一高之后去了哪里。秦昱和赵奕钦坐在客厅里被林牧珩和阮银砾轮番耳提面命要注意安全——赵奕钦还需要每天一个人上学放学,而秦昱不能完全扔下Skip不管。
所有人保持高度警惕了许久,程良和林牧珩借着极佳的地理位置特别关注秦昱的酒吧,连不知情的吴冶都被这种紧张兮兮的氛围所感染,往酒吧柜台里藏了许多棒球棍和水果刀,惹得秦昱哭笑不得。但关于钟渺的去向始终杳无音讯。一个人想要隐匿自己的行踪实在太过容易,何况钟渺是如此狡猾的一个人。
因而阮银砾下楼扔垃圾被人堵住的时候,小孩儿还松了一口气,起码钟渺没有去找秦昱的麻烦。天气已经转凉,钟渺穿着一件黑色的连帽卫衣,扣着鸭舌帽又罩上了卫衣的帽子,整个人看起来阴沉沉的。
钟渺将矛头指向他,一定程度上说明了秦昱是安全的。但是阮银砾也没料想到钟渺会出现得如此突兀,在他穿着家居服、拎着垃圾袋,没有带任何通讯设备的时候出现。他挡在阮银砾的面前,阮银砾只是抬头瞟了他一眼,又移开了视线,淡淡地说:“钟老师,请让一让。”
老师这个称呼落在钟渺的耳里极尽嘲讽,钟渺一个箭步冲上来死死地抵住阮银砾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你是不是很得意啊?”
垃圾袋落地,里面的餐盒易拉罐散落一地。阮银砾被人挟持住,尽管心脏砰砰作响,但他还是努力地去放平呼吸,不愿意把自己的恐惧与紧张交至钟渺的手里。
在这种时候,谁先露怯,谁就输了。
“我不知道钟老师您说的是什么意思,”阮银砾乖顺地回答,说出来的话却并不怎么客气,“如您所愿,我没有了保送名额,学籍也转去了三高——”他顿了顿,道,“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是您不满意的。”
“你不知道?”钟渺握住阮银砾脖颈的手又重了几分,目眦欲裂,字句几乎是从他的牙缝里硬逼出来的,“阮银砾,你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是吗?”
钟渺似乎有些癫狂了,他逼近阮银砾的面庞,小孩儿能清晰地看清他眼底的红血丝和藏不住的疯狂:“你的保送名额又不是我要拿走的!你要报复,为什么要找我?”
钟渺手下的力气越来越重,阮银砾抢在自己呼吸困难之前猛地一拳打上了他的下巴。钟渺下意识松了手,踉跄着往后退了好几步。
阮银砾跟着林牧珩练过一段时间泰拳,这一拳下去又准又狠。小孩儿一边捂着脖子呛咳着一边看着钟渺捂着下巴弓着腰,半晌吐出一口血水来,他便知道自己这一拳的分量不轻。
阮银砾找回了自己呼吸的节奏,他强忍着因为剧烈心跳带来的不适,努力地挺直了腰背,看着面前眼神愤恨的钟渺:“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他连敬称都不用,语气里是藏不住的轻蔑与不屑,“我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做事,你引以为傲的小把戏在我看来都是上不了台面的阴暗手段。”
阮银砾暗自推测着时间,不着痕迹地往小区门口移动着。他到底还是未成年人,对上正值壮年身强力壮的钟渺,难保不会吃亏,他趁着钟渺还没有回过神来,说出最后一句话:“你不要以为世界上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像地沟里的老鼠,肮脏又自私。”
阮银砾心中倒数,在最后一个字落地的时候,转身拔腿就跑。钟渺仿佛被什么烫到般,猛然抬起头,反应迅速地就要追上去。
阮银砾闷着头往小区门口跑,只要找到保安亭,人多势众,他也不用过于忌惮钟渺。只是他今天的装备着实不适合逃跑,家居鞋几乎上是跑一步掉一下。他不知道钟渺今天来找他是因为什么,但有一件事情他很确定——
但凡被钟渺抓住,他不可能有好果子吃。
钟渺还在身后穷追不舍,正胡思乱想着,阮银砾一个拐弯,直直地撞上了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他下意识道歉,对不起还没说完就想接着跑,被男人一把攥住了手腕。
“少爷?”男人的声音低沉,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有些狼狈的阮银砾,目光最终落在了男孩开始泛青的脖子上。钟渺已经追到了眼前,他将阮银砾反手往身后一拉,在钟渺扭曲的脸孔逼近的时候简单利落地擒拿住了仍试图抓住阮银砾的男人,然后一记手刃劈上了他的后颈。
阮银砾被男人行云流水的动作震惊得目瞪口呆,甚至还来不及去思考“少爷”这个称呼背后蕴含着的、他尚未接触到的深意。他从男人背后探出脑袋来,问:“这就完了?”
“嗯。”男人拍了拍手,冲着阮银砾微微鞠躬,“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陆暄,是阮家的管家。”他轻轻朝阮银砾摊出手,动作优雅,“现在,请少爷跟我回去见见先生吧。”
阮银砾很快就意识到陆暄是谁以及他的来意。他看了看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钟渺,问:“他怎么办?”他顿了顿,又说,“秦昱等会儿要来给我送饭。”话里话外都是拒绝的意思。
“不用担心。”陆暄彬彬有礼地笑着,“等下会有人来带这位先生去派出所;而秦先生那边,如无意外,今晚的Skip应该并不太平。”陆暄目光一凛,似乎看穿了阮银砾的心思,笑眯眯地补充道,“少爷,您没有别的选择。”
“秦昱怎么了?”阮银砾问道,火急火燎,仿佛下一秒就可以和陆暄拼命,尽管他在这位阮家管家面前并没有胜算,“是不是姓阮的做的?”
他对自己素未谋面的父亲并无什么好感。今晚陆暄的出现过于巧合,除了他在长期跟踪自己,阮银砾想不到第二个合理的解释。而指使陆暄这么做的,除了他名义上的父亲,再也不作他想。
小孩儿警惕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像只竖起了浑身尖刺的刺猬,张牙舞爪,随时可以冲出去拼一个两败俱伤。
“秦先生会没事的。”陆暄温声道,按了按阮银砾的肩膀,“您现在过去才会让秦先生头疼。”他收回手,语气里是一派不容拒绝的意味,“现在,请吧,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