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暄推开书房的门,窗帘已经被拉开了,透出远处街边星星点点的灯火。许先生背着手站在窗前,听见动静便转过身子来,出声问:“你觉得这孩子怎么样?”
陆暄知道他问的是秦昱,便将两个人在车上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全盘托出,末了给出了个较为客观的评价:“他是个很聪明的人,先生。”
陆暄在许家当管家许多年,被许先生一手提拔上来,在京城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笑里藏刀的,表里不一的,扮猪吃老虎的,但最后都成为了他的手下败将。他这句真心实意的“聪明人”,着实是句不低的评价。
许先生听完他的汇报沉默了一会儿,道:“聪明人挺好的。”他摘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略显疲惫地捏了捏眼角,慢慢地走到办公桌后重新坐下,靠在办公椅背上,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许家终归还是要交给阮银砾的,但他能不能拿捏得住,得看他的造化。”
陆暄垂着眉眼站在一旁,伸手替他斟了一杯清茶,温声回应:“少爷终究是少爷。”哪怕阮银砾被扔在这个小镇不管不顾十七年,哪怕许先生缺席了他小半人生,但阮银砾仍旧是许家唯一的、名正言顺的少爷。
更何况许先生在京城雷厉风行、杀伐果决这么些年,也就是为了给阮银砾一个名正言顺的地位。
陆暄陪在许先生身边许久,见过这个男人最落魄的模样,陪着他到了而今意气风发的阶段。他知晓许先生的所有过往所有身不由己,对待如今成了这般说一不二外冷内热的男人,总能理解他步步为营背后的一切苦衷。
“秦昱是个聪明孩子,”许先生接过他递来的杯子,端在手里,接着道,“人聪明,能力也够,性子也良善。那我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他能不能对我儿子死心塌地。”
“您是在试探?”陆暄问,明明是疑问句,他却说得笃定,似乎从接收到去接秦昱这一指令的时候就早有预料。他顿了顿,还是把接下来的话说出了口,“您不担心少爷跟您……”
“我对他不管不问十七年,”许先生道,叹了口气,“他现在已经是快成年的人了,长大了,懂事了,有自己的想法和价值观。他长得很好,但这都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我当年再如何身不由己、未曾料想,终究还是我犯的错。他能理解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至于原谅——我还不敢妄想。”
“我以前没能护着他,未来也不见得能护他多久。”许先生咳嗽了几声,抿了一口杯中温度恰好的清茶,接着道,“他自己挑中了秦昱,我得替他掌掌眼把把关。如果是个好孩子,以后,我也能放心地让秦昱来护着他了。”
陆暄沉默着立在许先生的身侧,看着面前这个年轻时没能护住自己爱人、缺席了自己孩子小半生的男人,岁月并没有对他仁慈,时光的痕迹悄然浮现在他的眼尾。陆暄半晌才开口道:“少爷会明白的。”
“明不明白的,倒也不怎么重要了。”许先生自嘲地笑笑,搁下茶杯,从办公桌的抽屉里重新抽出一份资料递给陆暄,说,“秦昱在调查一些事,资料你拿着看看,哪些地方施展得开的,伸手帮个忙。”
“那少爷保送资格那事儿……”陆暄的目光落在男人手边的录音笔上,欲言又止。
“这件事先放着,”许先生闭着眼,抬手揉了揉额角,声音沙哑,尽显疲态,“秦昱能办就让他去处理,他处理不了的我们再来弄。”
“他需要学着怎么在这个残酷的、弱肉强食的社会里保护自己、保护他想保护的人。这个社会从来不会对谁网开一面、手下留情,能保护自己的,只有自己。”
许先生睁开眼,眼神里是上位者的洞察与锐利:“秦昱要懂,阮银砾也要明白——”
“社会的游戏,向来是强者取胜。”
……
秦昱和许先生的会面似乎并没有掀起过多波澜。酒吧老板依旧兢兢业业地上班打卡,然后在酒吧的营业高峰翘班溜走,去挑一家物美价廉的饭馆给正式步入高三的小孩儿送饭。偶尔他也会心血来潮挽起袖子亲力亲为地做一顿饭——通常阮银砾都会很给面子地吃完一整碗饭然后咂咂嘴,豪气冲天地把碗一推说再来一碗。
不用去学校,阮银砾的生活圈子就彻底缩小在他家和秦昱家。赵奕钦偶尔会在仅存的假期背着沉重的书包去秦昱家同阮银砾碰面,两个小孩在书房头对头做卷子,秦昱就在客厅和林牧珩要么聊生意要么聊厨艺。
霍远后来同秦昱联系过几次,关于陆行舟的遗嘱。因为他实在拿不到钟渺当时出示的那根录音笔,加之也没有第三者可供证明陆行舟的遗言被动过手脚,进展一度僵持在这里。
电话里霍远很是抱歉,这头秦昱听完霍远的解释,沉默了一会儿,道:“没事,查不出来也不勉强。”陆行舟于他,终归只是十一年前的事情。痛也痛过,恨也恨过,怨也怨过,他如今也不是非要去争个所以然来,也不是非要问问十一年前的陆行舟他究竟为什么偏心钟渺甚至可以为其不顾一切。
答案不重要了。当秦昱鼓起勇气来想要去探究这个答案,去重新回顾十一年前的过往,去理清他和陆行舟钟渺之间的恩怨时,真正的结果如何反倒是其次了。
“不过好像有另外一批人在调查钟渺,”霍远道,他找人盯着钟渺的动向,反馈回来的消息里隐约有所提及。他后来思索了许久,直觉另外一批人也是为着曾经的事而来,但他却揣测不出对方的身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阮银砾正好从书房出来倒水喝,经过客厅的时候小孩儿像只猫咪一样蹭了蹭秦昱的肩膀。秦昱被小孩毛茸茸的头发弄得有些痒,发出轻微的笑声来:“你别闹。我这打电话呢。”
阮银砾看了一眼被秦昱捂住传声筒的手机,直起身子来委屈巴巴地“哦”了一声,踩着拖鞋啪嗒啪嗒地去厨房拿林牧珩新买的草莓牛奶。
“钟渺这个人,自以为掌握了社会生存法则,”秦昱轻轻叹了口气,道,“以为自己找到了漏洞可钻,其实……”他的话没说完,戛然而止。后面的话他和霍远都心知肚明——玩弄规则并不意味着规则具有破绽,更多的可能是规则监管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钟渺兴风作浪这么多年,自以为自己游刃有余、从不失手,以为自己登上了一艘永不会陨落的飞船,其实全不尽然。
电话两端陷入了沉默,半晌霍远开口问道:“你家那小孩儿怎么样了?”秦昱找了个时间将自己和阮银砾的事情对霍远全盘托出,年长的男人只是点点头,拍了拍秦昱的肩膀,说挺好的,你们好好过。
他没能像阮银砾那样坚决而又不顾一切地飞身扑灭秦昱身上烧灼了十年的烈火,那么他也没有资格再对如今已经步入正轨、一切都在变好的生活指手画脚。是他当时错过、现在来晚,所以除了祝福,他能做的就只剩下替秦昱和阮银砾最大程度地清扫可能存在的障碍。
毕竟这是秦昱辗转了近三十年才找到的归宿。
“他吗?”秦昱偏头看向厨房,小孩儿斜倚在料理台上,叼着吸管认认真真地喝草莓牛奶,似乎是察觉到秦昱的目光,小孩抬起头来,朝他露出一个笑,空着的那只手拇指和食指交错,比了个小小的爱心。
在秦昱确定要开始寻找十一年前的真相之后,阮银砾也挑了一个时机将自己和霍远多次碰面、联系的事情告知给了秦昱。小孩惴惴不安地等着秦昱接下来的大发雷霆和厉声质问,用下垂眼偷偷去瞟秦昱的神色,却看到男人平静的样子。
“你不生气吗?”阮银砾问,“我瞒着你和霍远联系。”
秦昱好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小朋友,你的脑子里都想什么呢?”他伸手拍了拍小孩儿充满着稀奇古怪想法的脑袋瓜,道,“你们两个都是为我好,当时不告诉我肯定是因为我很排斥。我要是因为这个就朝你发脾气,那我多不讲道理。”
明明相隔十一岁,但他们总能理解对方每一个举措的未尽之意,就像是演练了千百遍一般,举手投足、字里行间都是满满的默契。
“他还行吧。”秦昱说,回想了一下阮银砾最近卷子的正答率,“按这个状态保持下去的话,考京大不是什么大问题。”
“京大?”霍远显得有些诧异,却不是因为阮银砾优秀的成绩,“你舍得他去京城啊?”
秦昱比他更诧异:“他不去京城留在这里陪我吗?”他语气里有些无奈,“霍远哥,我二十八岁,不是八岁,最基本的取舍和好坏我还是懂的好吗?”
“我为什么要用恋爱关系要求阮银砾留在这里呢?”秦昱反问道,“去京城也不代表我们就会分开。”
“但你也没有问过阮银砾是不是愿意。”霍远一针见血,“你不要想当然替阮银砾做决定,还是好好谈一谈,尽早。等到快高考了再考虑这个问题,难保不会影响他的状态。”
电话的最后,霍远语重心长道:“你别把自己当成拖累。”男人的语调认真,“你很好,秦昱。”
……
这头秦昱的电话刚挂,那头阮银砾就拿着一盒草莓牛奶扑过来:“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秦昱由着他给自己喂草莓牛奶,道,“霍远问了问你想去哪个大学。”
客厅和厨房的距离并不远,秦昱拿不准阮银砾听到了多少,避重就轻地说了个大概。
“你想我去哪里?”阮银砾看着自己年长的恋人,神情严肃,目光坚定。
“你的成绩这么好,应该去京大。”秦昱轻声说。阮银砾的手臂环过他的肩膀,形成一个强势的保护姿势。秦昱将自己陷在男孩的怀里,把身心全部托付给自家的小朋友。
“你想我去?”阮银砾又问了一次。秦昱轻轻点了点头,头发蹭过阮银砾的下巴。
“那我就去。”阮银砾垂头在秦昱的头顶落下一吻,道,“你想我去,我就去。”他的手指小心地抚过秦昱的耳垂,“不过还有一年,你再考虑考虑,想想清楚。”
“如果在高考之后,你还舍得让我离你那么远,让我去京城的话,”阮银砾牵起秦昱的手,亲了亲他的掌心,将他的手掌放在自己的脸侧,温声道,“那我就去。”
“四年而已,也不是很长。”阮银砾笑道,“只是之前都是我在等你,那之后,恐怕就要让你来等我了。”
阮银砾的反应完全在秦昱的意料之外,明明男孩答应得爽快,但秦昱却总觉得心里有些难受。嘴角往下弯了弯,二十八岁的男人难得有些孩子气,鼓着脸颊也不回话,闷声就往阮银砾怀里钻。
阮银砾看出来秦昱的别扭,是觉得自己答应得太轻易,也是在感情和理性疯狂对峙。二十八岁的理性告诉秦昱应该以阮银砾的未来为最高优先级,辗转数十年才收获的安全感却让秦昱不愿意同自己的爱人分别。
“怎么办啊。”阮银砾抱着秦昱窝在沙发上,两个人的年龄仿佛在这一刻发生了置换,秦昱在小孩儿的怀里自己同自己较劲,阮银砾抱着外面雷厉风行的酒吧老板一下一下轻拍着哄,“秦哥?秦昱?兔子先生?”
秦昱埋在阮银砾怀里,被阮银砾一叠声唤了许久,这才瓮声瓮气地回他:“干嘛。”
“不着急,”阮银砾拍拍他的背,手往上移摸到他的后颈,慢慢地揉着,“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我不着急,你也不要别扭。”
“反正我总在这里等你的,反正我总是爱你的,反正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留你一个人的。我不舍得,我也做不到。”
“所以以后的事情留给以后去考虑,”阮银砾温柔地亲了亲秦昱的耳廓,“现在,请兔子先生快来亲亲你的猫咪男朋友。”
“然后猫咪男朋友就会奖励你一句——”
“我爱你。”